在草原河畔的小屋里,我曾独居过两年多,读书、写字,和真正的自然安静地相处。我想知道,人在极简的生活中,是否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以此明白人活着到底真正需要些什么。
最难忘记的是在辉河上漂流的三天三夜,那样的经历,如同走在朝圣的路上……
生活的开端
凌晨五点,窗外的鸟鸣已经如热闹的早市一样,一片喧嚣。
如今,每天清晨,我都会被窗外这些鸟啼从睡梦中唤醒。一睁眼,阳光已经落在窗台上,空气一样新鲜,令人顿时对新的一天充满了好感和热情。
夏天的草原,白昼是缓慢的。太阳从凌晨四点以前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收起最后一缕余辉,像牧人赶着一只离群的绵羊缓缓归去一般,寂静、肃穆。这时候,太阳暂时把白昼交给了夜晚,交给了星星和月亮。牧民也把草原暂时交给风、野兔、狍子、和犹疑着幽灵一样张望和觅食的狐狸。
夜晚,草原是另一些醒着的生命的白昼,是世界另一部分的和谐与精彩。虽然食物链上,时刻都上演着因为生存而进行的博弈,尽管我们有时候认为是残酷的。但一切又发生得合情合理。一朵花悄然凋谢、一棵树在风中老死、一粒种子发芽、摆在群狼宴席上的鹿和兔子、一只猫头鹰悲情的歌声……都是万物轮回中存在和死灭的神圣仪式。相比人类的妄想和对自然规则的恣意破坏,这些发生在夜幕下如同云聚雾散的进化,是如此富有秩序。
七月就要过去。时间在这里静静地流逝,如同草原上正在盛开的金莲花或者正在凋谢的苜蓿花。
时下,我已经在河畔小屋里度过了一段宁静的时光。每天,从睡梦中自然地醒来,或是被落在窗台上一只喜鹊欢快的歌声唤醒。我很庆幸,不再是被城市的噪音、钢铁的撞击声,或者是机械的闹铃声唤醒;或是一睁眼,内心全是紧张而烦乱的需要面对的日常:挤公交、签到、刷卡、餐厅排队,甚至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工作。而是在一种寂静、清脆、空灵的鸟啼或虫鸣的自然声息中醒了过来。因为没有什么迫切的事情需要急着起床,所以,我经常会趴在炕头,抽一支烟,听着窗外山丁子树上麻雀充满感情的愉快欢唱。
微风中,鲜绿的树叶婆娑摇曳着,犹如一首曼妙的曲子,你能看到音符在树叶上跳动起伏,而麻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像随着优美的旋律跳舞一般。有时,我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懊悔地想到,在以往那种忙碌喧闹的生活中白白浪费了多少美丽的时光!甚至会对自己当初的愚昧产生愤怒和同情。但是,我知道,我终将获得自己的原谅。
清晨,我会迎着清新的日出在草地上走上几分钟,或者更久一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让身心充满健康的愉悦。接着我会做一些生活中需要料理的事情。打几桶井水,劈几块柴禾。
近日,围绕小屋所做的篱笆墙就要完工了。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我已很久没有从一把锯子、一颗钉子,或者一根木头里获得过快乐了。就像我很久没有在静谧的夜色中仰望过星空一样。我也相信,甚至同情如我此前那样每天沉溺在忙乱中又似乎总两手空空的人,有多久没有享受过田野上一朵小花带给他惊喜和欢悦了;有多久没有深情地望着一片洁白的云朵享受过天空湛蓝的抚慰了;或是有多久没有在一种真正自己愿意的劳动中获得过纯粹的快乐了。如果有人愿意想想自己的过去,就会发现,有多少盲目的付出是毫无意义的;有多少所谓的努力是没有价值和回报的。即便有,有些回报也绝不会给身心带来真正的快乐,或恰恰是一些多余的烦恼和负担。
我喜欢听锯子在木头上发出音乐般具有韧性的声音。这声音,有时候会让我想起童年,想起一个孩子望着树上的野果,闪烁在眼睛里那种晶莹的喜悦。
很感激巴根那给我送来这些做篱笆的木杆。他的无私帮助,不仅解决了我生活中不少困难,也让我深深感到草原人的真诚和善良。即便这些帮助可能只是一些细小的事情,但是,源自人内心那份友善真挚的情感,总是如春风一样让我感到温暖。对冷漠的城市来说,这些都是奢侈品。
好几天,我一直在酷热中干一些并不怎么耗费体力的事情,但热情的汗水还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身上脸上,像是急于要对我表达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在做着一件能让身心快乐的事情。当我坐在阴凉处歇息时,我会望着自己亲手做好的木篱笆,像农民望着自己的麦田一样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流过这么多汗水了。那汹涌的汗珠,多么像澎湃在一个人内心的喜悦,让人心甘情愿被阳光炙烤,被些许的劳累唤醒麻木的身体,从而为体力的付出而获取丰硕的回报感到快乐。
我收获着这些来自最为琐碎的劳动所带来的满足和欣慰。面对一根普通的木头,我也能联想到一片森林,联想到岁月是如何为一根生长过的木头倾注关照和滋润。这样想的时候,一截干枯的木头便会变得饱满,富含丰盈的内容。如今,这些木头被我所用,似乎它们在存活中有某一段的意义,就是为了能让一个人在制作篱笆的过程里获得快乐,并延长了一根木头存在的价值。当然,锯子和斧头帮了我的忙。仿佛正是它们的参与,才让我一度惶惑的目光这样温柔亲切地在一根木头上停留,并在那些优美的纹理中,看到更多本质的美,时间,生命,自然,一切相关的奇妙的联系,让我的想象如镀了金一样闪耀着光芒。
人,多么需要谦卑地接近自然的事物,并从中得到启发和心灵的慰藉。
人类所需要的,在大自然中都可以得到满足。
爱默生说:“自然提供给人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过程和结果。所有这一切都在不停地携手,给人类带来好处。风播种种子,太阳蒸发海水;风又把水蒸汽吹到田野上空;而地球另一端的冰,则将水蒸汽凝固成雨,雨滋润了植物,植物向动物供食。就这样,上帝仁慈的无限循环养育了人类。”因此,人类应该对自然充满感激和敬畏。我们从一滴水、一棵树、一粒种子上都应该发现光亮的慈悲,然后去珍视自然的造物,珍惜每一颗粮食,爱护每一片树林。因为,这一切,事关我们的生存和健康,或者更具深远的意义。
当生活终于像负重的火车在进站处缓缓慢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原本可能被我们厌恶和感到繁琐的一些事情都变得生动起来。
我生来对食物缺乏敏感,所以,在食物面前的迟钝就注定了我不会轻易被什么美味所诱惑。每天的一日三餐,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仪式。我甚至从来没有对身体所需的营养有过细微的了解。正如爱默生所说:“人所以吃饭,不是因为他可以进食,而是因为他可以工作。”我很乐意把这句话与我的想法融为一体。
尽管如此,在我独居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对做饭失去应有的兴趣。可能只是熬一锅小米粥,我也会在井水沸腾时的翻滚中发现一种沸腾的美。我用心地做每一顿饭,虽然这里不会有太多精美的食材供我想象和烹饪,可是,这一点不会剥夺我在烧制简单饭菜的过程里隐藏的那些快乐。在做饭这件事情上,我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通常,一顿饭我用半个钟头就可以做好。有时候,甚至只需要五六分钟,我就可以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了。简单的饭菜,是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和时间的。即便是做一顿手擀面,我也会在十几分钟内愉快地完成。
有时候我会不由得想,人们为何要在吃饭这件事情上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呢?
在我看来,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会像中国人这样愿意在吃的事情上,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和精力。我对中国所谓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几乎没有一点了解。可是,我对中国人的吃,有时候会感到十分的震惊和不解。如果说只是为了满足食欲和身体的需要,愿意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制作一顿美食倒也罢了。可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中国人在食物方面的浪费却是如此地令人触目惊心。中国人的饮食和餐桌文化,在某种程度来说是一种历史的传承和演进,我毫不怀疑。我也相信,它承载着一些极其珍贵的东西。但是这种文化的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悲剧,不只是对自然资源毫无敬畏地掠夺,更重要的是它将会颠覆人性中固有的善良和爱。没有什么动物是上不了中国人的餐桌的,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好胃口对美食的贪欲。在中国,一桌饭动辄几千、上万。这样的饭菜,实在是难为了我的想象力。
根据中国权威机构的统计,中国人每年在餐桌上浪费的粮食价值高达2000亿元,被倒掉的食物相当于2亿多人一年的口粮。如果说“舌尖上的中国”展现了中华饮食博大精深的一面,那么另一面则呈现出一种丑陋的饮食观。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遗憾的是,中国人的这种意识却并未随着国力的提升而有所提升。
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中说:“信念和经验使我深信,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过简朴明智的生活,养活自己不是件苦差事,而是消遣;正如较为纯朴的民族从事的工作,对于崇尚人造物质的民族只是娱乐而已。人并不需要满头大汗才能养活自己,除非他比我容易出汗……人类竟然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经常挨饿,不是因为缺少必需品,而是因为缺少奢侈品。”崇尚简朴的生活,是人类共有的美好的愿望。但是,当人类一旦误入贪欲、奢侈、享乐生活的洪涛中时,人性中另一面的美好就会被这种堕落的生活所泯灭。
人不是为了吃饭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吃饭,是为了让人们去做一些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
食物从本质上来说,只是给人体提供一部分的热量。就像我们用火取暖。用一根榆木烧出的火焰,并不会比黄花梨烧出的火焰卑微多少;吃龙虾的人未必比吃土豆的人聪明多少。如果我们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就很容易走向偏激,甚至会对生命和灵魂造成无法治愈的伤害。要知道,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虽然犯错是不可避免,但是一味犯错而不知修正和悔改,那必将遭遇惩罚,也是悲哀的。
一个夏日的午后,突然下了场不急不缓的中雨。雨刚停,云就开始退去,没过半个时辰,天空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浆染过的天蓝色。西垂的斜阳,缕缕清澈的光线,犹若彩染的丝绸,光洁、柔和,就像经过一番精心布置后的新婚洞房,充满了温馨和浪漫。
我穿了靴子,去草地上散步。整个大地绿莹莹的,所有的花草都因为这场雨水的滋润生机十足。
野罂粟金色的花瓣上摇曳着一颗颗明亮的雨珠,使得本就艳丽妩媚的它们更加娇美妖艳;白鲜粉白相间的花朵,静静地躲在草叶间,纯洁、矜持。似乎有些羞怯,那娇美白皙的容颜上,满是晕开的粉色羞赧;在一丛旺草深处,细叶百合突兀地探出它红红的嘴唇,正挑逗着一只不知所措的慌乱的蜜蜂。突然,从河边的草丛里跃出几只笨拙的大雁,它们急速地拍打着翅膀,仿佛因为雨水的浸透而显得十分沉重。它们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远去,那巨大的翼展因为夕阳余辉的映照而显得辉煌绚烂。
生活,就此以全新的开端把我带进独居的幽静和安然。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独自坐在草地上看夕阳如何缓缓下落,看到被晚霞绛染的时光是如何令人惊艳和珍惜。此间,我会很清楚地知道,我度过了一段怎样令人温暖和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是混沌的、模糊的生活。时光是可以触摸的,在一片树叶上、一滴雨水上、一阵轻风中,我们经过触摸,方能感到生命之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是许多人所向往的,但又总被人忽略。
许多人,匆匆走过一生,但却不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的一生。有幸,我终于在生活的疾驰中慢了下来,开始留意身边更多细微的事物,欣赏日出日落,关心气温的升降,在乎眼前的河流,并且觉得自己从中收获了许多以往从没有的快乐和满足。
辉 河
每天去辉河边散步已成为我独居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我很享受脚步穿过花丛中的感觉。这一段四百多步的距离,每一步都是对自己的奖赏。
有时我会带一个小木凳,坐在河边毛柳旺盛的树荫下,读一本书,抽几支烟;或静静地看着河水,看芦苇随着流水的轻抚而摇动着,相互做出温和的回应。流水在叙述一路的故事,芦苇则在聆听中摇曳着,似乎被某种情感打动。
河水不很宽,二十米左右。两岸树木丛生,绿荫如波,加之花草在低处做着谦逊却非凡的园艺般的努力,使得这片荒野充满自然的原始气息。
蜜蜂的嗡嗡声,像是众多大提琴乐手们的携力合奏,低沉、雄浑、富有激情。随着前奏音乐的响起,歌手们陆续轮番登场,依次恰当地融入各自的声部。今天本来属于白鹡鸰的主场,却迎来了众多大咖们的友情助演。啄木鸟欢快的歌声是对它们天生乐观性格的完美诠释。灰喜鹊急促明快的歌声里,竟然带着些许幽默感。绿头鸭、体态丰满的大雁间或会插入一两声并不和谐的低鸣,就像阴天影响了它们的情绪,歌声里充满了忧怨。一向高调傲慢的乌鸦,此时却很少发声,甘愿作为配角穿一身乌黑而发着金属亮光的风衣,十分专注地在空中伴舞。这样的演出,我总能适时遇到,仿佛这里有一种魔力,吸引着这些歌手和舞者不时聚在一起,相互竞技表演,切磋技艺。
每次去河边,我都会有所收获。有时会听到野鸭跑调的歌声。或许是我的突然出现,让它们受到惊吓,从而使它们不能完美展现出自己应有的水平。但这一点儿都不会减弱歌声带给我满心的欢悦;有时会看到山刺玫绽放出蓬松而鲜艳的花朵,一簇簇的,像一群友好的左邻右舍正聚在一起聊着轻松的话题;有时会在河边的浅水处看到一群小鱼追逐嬉闹。水面上粼波荡漾,金光闪闪,这让它们看起来就像在金色透明的琥珀里玩耍一样,充满童话的情趣。这样的情景常让我流连忘返,不忍把目光移开。
一条河,因为向着一个目标奔流,便形成了河流特有的品质。
无论是恒久的大河,还是孱弱的小溪,它们都会带着某种共有的神性,成为这个世界的风景、坐标、路,成为云、雨,成为众多的生命之源。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纵观山川大地,到处可见河流蜿蜒曲绕、纵横交错,恍若一个个虔诚又艰辛的布道者,行进在漫漫无期的道路上。
呼伦贝尔草原上隐秘着大大小小三千多条河流,似乎辽阔壮美的草原不只适合放牧牛羊,也适合放牧河流。
流经我屋前的辉河,像从大兴安岭森林深处走出来一只小鹿,穿过原始森林的幽暗,沿着远离城镇的荒僻小径,一路向着广漠寂静的草原走来。五月,在两岸山丁子和稠李子满树白色花朵的隆重欢迎下,它款款而来,带着原初的羞怯、纯洁,在静谧的草原上缓缓而行。没有波浪,没有喧闹,如同光着脚丫的女孩在花丛中散步一样优雅。
这是一条单纯的河流。
从发源地到汇入伊敏河,几乎很少进入过城市和村镇。它一路专挑偏僻的地方,在丛林中低声歌唱,在草原上缓步慢行。它给众多鸟类提供天然舒适的栖息地、新鲜的食物、安全的游乐场;它给草木以滋润,给白云以雨水。当你偶遇马群、狍子、牛羊、蓑羽鹤、凤头麦鸡、喜鹊和燕子在河边饮水或洗浴时,你便更能理解了它的情怀。
这是一条幸运的河流。
在人类社会不惜以破坏自然为代价,而全速忘我地以工业和经济发展作为生活终极目标的时代,一条河流能幸免于侵蚀和污染,已经十分难得了。
苏联作家拉斯普京曾大声疾呼:“我们这个时代可称之为人类生存的危机点。自古以来,水、空气和土地是地球生命的源泉,如今成了疾病和早死的原因。”而在今天,拉斯普京的疾呼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人们对地球无限制的占有欲和摧毁式的虐待正在变本加厉。
美国诗人加里·施耐德曾经说:“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是:动物,树木,花草,水,空气。”很显然,人类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狄更斯在他的《双城记》开篇中这样感慨道:“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我们的地球现在是这样。地球的现状摆在我们面前的两个极端的选择——“要么生存,要么死亡;要么祝福,要么诅咒。”
河流就像是水的道场,从这里升腾出仁慈的光辉和谦卑无私的高贵德行。
我感谢遇到辉河,遇到这样一条未经驯化、未曾失去野性的河流。当然,我更要祝福。
赛内加说:“在泉水发源或河流经过的地方,我们应该设坛祭祀。”许多时候,站在辉河畔,我的内心会不由产生一种神圣的、宗教般的敬畏感。
如果我是一个乐于垂钓的人,我敢说,这里真是钓夫的天堂。尽管我无缘从钓鱼这件事情里获得快乐,但是,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我还是从中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得恩惠。
仲夏时节,我会去这里游泳、洗浴。虽然河水看起来充沛幽绿,但水并不深。浅水处,五六公分,深水处,一米左右。大概因为河床几乎没有落差,所以水流幽静平缓,河底又全是灰褐色细软的沙子。初见之时,你会被这出奇平静又略显黝黑的河水所迷惑,会产生这是一条神秘危险的河流的错觉。几年前,我正是被这条河流所呈现出的神秘、幽静所深深地吸引,并将这美好的印象一直存储在记忆中。
在这里游泳或者洗浴,是极其享受的一件事。
你的身心可以在这里得以彻底的放松,没有任何顾忌。你不用担心谁会在意你赤裸的身体,也不用担心为此会引起别人对你德性上的质疑。你就像一缕赤裸的阳光、一缕风、一棵芦苇,自由、忘我地享受着河水的抚慰。能在这样一条野性的河流中裸泳,几乎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上游,可能会有几只绿头鸭在洗浴梳妆,下游的百米开外,可能有野鸭带着一群幼小的孩子在教它们如何捕食或躲避天敌。在这一方小小的自然世界里,你和众多的生命共享着一条河流,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你会无意中淡漠人处于社会中的角色,回归到生命本来的状态,感受到自然给予自己的快乐。
我们在生活中总是承受太多桎梏,社会的、俗世的、伦理的、道德的,甚至是自我的种种禁锢。人们在繁华的都市和忙碌的生活中,已经很难在一处荒野清澈的河水或者湖水中无忧无虑、无所顾忌地消遣了。我们以各种理由,拒绝身心对自由的向往和追逐,同时,我们也很难在城市周围,找到一处未被污染过的原始河流和湖泊供我们安放疲惫的身心。
当先进的科技一步步解放了人们迫于生存的脑力和体力劳动时,似乎,并没同时解放人类内心因物质和金钱所受的压迫。相反在脑力和体力劳动都获得解放的同时,人们所应同时获得的幸福感却并没有增加,而是越发感到迷惘、恐慌和焦躁。人们在失去从原初的劳动过程中获取快乐的同时,并没有想到可以在自然中得到补偿。
爱默生告诉我们:“对于一个由于在工作无聊或由于遇上坏人而身体或心灵痉挛的人来说,自然具有非凡的医治功能,可以恢复他们的身心健康。那些从城市的喧闹和纷繁的人际关系中走出来的商人,律师,当他们看到天空和树林时,就又重新变成人了。自然永恒的宁静之中,他又找到了自己。眼睛的健康似乎一定要有一条地平线。只要能望得足够远,我们就永远不会疲乏。”
就我来说,我觉得我不只是有一条地平线,我还有河流与一片接近原始的荒野。
每当走到河边,我的情绪就会因平静的流水而趋于安宁。我有时会沿着河岸,在浓密的灌木林中随意穿行。途中,似乎遇见的每一片红柳、芦苇、高过肩膀的茅草都能给人的视觉带来惊喜。有时候,我的行动,会忽然惊起几只在深草里觅食的鸟儿。我并不知道急速飞离的鸟儿拥有怎样一个动听的名字,或者具备怎样一副甜美的嗓音。但这寂静中突然发出的翅膀碰触草叶和树枝的响动,以及因受到惊吓而发出不安和抱怨的鸣叫,总能激起我内心一阵阵的狂喜。这些声音,是那样新鲜,好像我从未听到过。于我而言,这些陌生的、清新的、悦耳的声音就是一味良药,正在治愈我因为深受钢铁摩擦、汽车鸣笛、机器轰鸣而导致的听觉麻木和各种疾病。如今,我发现一切正趋向于健康。
11月5日,我去河边散步,发现河水已经结冻。这里的四季总是不受时令的掌控,春天到夏天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而夏天也极其短暂。冬天掌控着这里最长的时间,极为贪婪。它从十月初就以一场场大雪对秋天示威,并很快会夺过秋天的皇位,暴君般把大地上的事物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几十公分厚的积雪,长期覆盖着大地,成为它权力的象征。直到来年四月底,它才不情愿地让河流解冻,积雪消融,把皇位暂时转交给短命的春天。
在长达6个月的时间里,辉河像进入冬眠一样被大雪覆盖,看起来和被大雪覆盖的草原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它和草原真正融为了一体。偶尔,在大雪中,会看到牛群围绕着牧民凿出的冰眼在喝水,这时,你才会意识到,积雪之下是有一条河流的。
以水而居,曾经是我长久的一个愿望。如今,辉河与我不期而遇,我不知道,这可是上天对我的一份恩赐,或是一份补偿。无论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拥有这样一条河流,让我感觉比拥有一条街道更令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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