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个下午,陈老师站在对面阴坡的山冈上喊我,我和母亲一起侧着耳朵听了3遍,终于弄清楚他说的是:“20号到镇上医院,师范生体检。”
被烈日炙烤的一切立刻都活了过来,我扔下锄头,撒腿就跑,如暴风雨般扑进家门。两只老燕子啾啾地叫着,从我的头顶飞了出去,一只小燕子从窝里挂出半个身子,偏着头看我,脖子一伸一缩的。面对一屋子的空寂,我突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就又奔回去迎接母亲。3天的时间里,母亲像往常一样笃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也在精心准备着干粮,为我和她,为猪、猫、鸡、狗。我则围着她飘来荡去,不好好吃饭,话还特别多。母亲只是微笑,说我“简直比知了还聒噪”。
20号清晨,在刚刚能够看清场院边缘的太阳花时,我们出发了。这是一条与我平时上学完全相反的道路,据说在到达我舅舅家后,才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我以为这不过是村里的大人们吓唬我罢了。去舅舅家不就20里路吗?虽说要翻山越岭,要过河蹚水,来回却是从未遇过险的,何况过了舅舅家就有公路了,说不定我们还能美美地坐上车呢。
因为舅舅曾指着那条河对我说:“拐过垭口,那里有通往镇上的公路,顺河一直往前走就是。”在经过舅舅家堡坎下的田间小路时,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猫腰快跑好一阵儿。她的理由是时间紧,路上不能有任何耽搁,所以不能去舅舅家歇脚。可是走了一段公路后,母亲后悔了:“兴许你舅舅能到公路上帮我们拦个车。”我穿的是布鞋,千层底,特别结实,走在公路上就是硬抵硬,不多时,我的脚后跟和小拇指外侧都已经起泡了,来自脚下的疼痛让我对沿途无尽的高山流水完全失去了观赏的兴趣,只一心巴望传说中那繁华的镇子快快出现。
可是公路似乎长到天边去了,在无穷高的碧空之下,看起来就只有母亲和我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峡谷间蜗牛般移动。车倒是经过了三辆,“嘭、嘭、嘭”,全是拖拉机,每一个小小的车斗里,都装满了人和动物,以及背篓、箩筐。第一辆没停,但大胡子司机频频扭头看我们;第二辆停了,领口敞得很开的司机问我们要到哪里去,坐不坐车;第三辆似停非停,陪我们走了一小段,司机最后将草帽掀到背上,吹了一声口哨,“嘭、嘭、嘭”,还是走了。
母亲一律笑着摆手。坐在树荫下吃完煎饼,我彻底被绝望打倒了,恨不得把两只脚砍下来甩到河里。母亲不由分说背上我—那年我不到14岁,又瘦又小,她还背得动。母亲只是想着,多走一步是一步吧。可是走了没多久,我就觉得胸前积满汗水,极不舒服。不得已,母亲只好放下我,我一下子得到了解放,顿觉凉快了许多。
我埋怨母亲没搭第二辆拖拉机,母亲说:“多危险……下一辆吧。”下一辆是蓝色的小卡车,等它到来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母亲刚腾出搀扶我的手朝它挥舞,它就“呼”一下过去了,但忽然又见它停在了前方,司机先是伸出脑袋远远地看了看我们,接着往回倒车。
它停在了我们身旁!母亲说明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司机挥挥手,说:www.xinwenju.com“快上来,我能带你们一段路。”也不知跑了多远,在一个岔路口,车子猛地一蹿,停住了,司机又伸出脑袋喊:“下车。”我们从车斗中挪出身子,母亲先下,接着回过身抱我。司机望了望我们,对坐在他身旁的一男一女说:“人家体检是为了读书,是大事,你们下去找个阴凉处等我会儿。”又望着母亲拍了拍座位。
终于到了医院门口。母亲请他等一下,他睁着细长的眼睛问:“干什么?”母亲说给他买包烟,他嘴里“哧”了一声,扭头就是一脚油门,“轰”的一声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我晕得抬不起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心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也捂着胸口,蹲在我旁边。 二
地面烙人,母亲并没有容许我休息很久,就把我拽上背,摇晃着背进了医院。
这里的每扇门都关着。我们在斑驳的木条椅上坐下来,吊扇自头顶源源不断送风下来,我一下子就在从未闻过的复杂的芳香气味中睡着了。
我是被母亲揪醒的。她扯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医生上班了,我们要快点儿。”睡眼蒙眬中,对面高高的柜台后面有半截儿白帽子在晃动。母亲让我坐好,她走到柜台前说:“老师通知我们来体检。”“白帽子”的声音又尖又脆:“医生都还没上班。你看不见?”母亲连忙点头,唯唯诺诺退回来坐下。
没过一会儿,先是“心电图”的门开了,一个头发浓密的男人走出来,叉着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又转回了“心电图”。接着一些人陆陆续续进来了,有的边掏钥匙边径直走向某扇门,有的提着包顺着楼梯上去了。
待大厅里所有的门都呈迎客状,母亲再次走到柜台前,又说了一遍“体检”,在报告了我的姓名之后,“白帽子”给了她一张表格,上面写着身高、体重、视力、血压等。我把大厅里门牌上的字逐一读给母亲听,没有发现这4项内容,母亲便背着我上二楼找。
原来这些都在靠西侧的角落里,一切都得听那个单眼皮的女医生指挥。检查结束填完表,母亲接过单子,背上我准备离开,女医生突然问:“等等,小姑娘怎么了?”母亲向她讲述了我们是从哪里来,又是怎么到达医院的,云云。女医生说:“是这样啊……那,小姑娘是上县师范还是上其他中专学校?”母亲说:“老师说的是师范生体检。”女医生说:“小姑娘,我问你,你是真的喜欢读师范专业吗?”我点头如狂风中的垂柳:“我就想当老师。”女医生说:“这样啊,那……”停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你们坐会儿吧,我下楼重新拿张表。”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
女医生落座后,要回母亲手中的表,领我去测身高的房间重新测了一回。这一回,她让我抬头挺胸深吸了一口气,比之前测的结果高了1厘米。女医生指着表中身高那一栏说:“刚才她的身高还差一点儿,重新测了一下,你们把表交回到一楼柜台处就可以了。”我看见“身高”那里写着“145厘米”。
尽管后来我的人生拐了个大大的弯,我并没有如愿成为老师,但1986年暑期的第一次出门远行,这个世界以极大的善意治愈了我的皮肉之痛,奠定了我一生都未曾动摇过的基本认知。久而久之,它已然长成了我生命深处的弦歌—人生不只是一往无前或斩钉截铁,更有回旋之处所隐藏的希望和犹豫之时所润养的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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