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摸到衣兜里冰凉的钥匙,我总会想起橘子。
橘子,是我从小贩的刀下买回的一只鸽子。小小的一只,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喜欢仔细打量四周,看到什么新奇好玩儿的东西,总要呷呷嘴,仿佛是在做一番绝妙点评。不仅如此,它还爱干净,浑身雪白的羽毛被它用嘴梳理得油光水滑。这伶俐模样倒也俘获了母亲,它像半片云锦似的终日搭在她肩上。
显然,它在我家的地位极高。它与谁都亲,唯独对我、它的救命恩人爱理不理的。摸一下,它都会尖叫着展翅飞走,竟让我有种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错觉。
看到桌上很久没人动过的橘子,我心一横,赌气对它说:“赐你个名儿,就叫你橘子吧!”并戏谑地冲它喊:“橘子橘子橘子!”直到它默默扭过头去,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施舍。
我和橘子关系的缓和,从那个补作业的深夜开始。
“玩好了?大半夜的在这儿补作业,体验速度与激情吗?”母亲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杯热牛奶。
看了眼作业又补了一句:“但凡你白天上网课好好听听,现在你不早就跟周公捉蝴蝶去了?”
“啊,对对对,您快点回去休息吧。”我忙捣蒜般点头回应。
门被妈妈轻轻掩上了,屋里只有我面前那杯热牛奶在冒着袅袅的热气。刚准备拿起笔,我突然听见窗户那有什么声响,过去一瞧,我当即翻了个白眼——是橘子掉进空隙在扑腾。我弯腰费力地把它捞上来,它咕咕乱叫一通,像是对我的粗鲁表示不满。然而我倒觉得它是在笑话挑灯夜战的我。
我故作老成地叹息一声,它就听话地窝在我手心里。我把它放在腿上,没敢去摸。于我而言,有这短暂的片刻我也就满足了。可拿起笔刚写几个字,我就按捺不住心痒痒,做贼似的,在它的小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出乎意料的是,它只是点点头,咂咂嘴,似乎默许了,这让我胆子更大了,我像老僧把玩佛珠一样轻轻地揉着揉着,心里不禁一阵窃喜,又想着:可能我之前下手太重了。
叹了一口长气,我继续写作业。台灯散下的光晕罩着我和膝盖上的橘子,很暖很暖。
很快,作业写完了。我低头看见腿上的这一团柔软,没忍住又撸了几下,还好它一动不动地伏着,睡了。哎呀,还是睡了好。我心里的蜜意漾到了嘴角,如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将它举起,刚想把它放回窝,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我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有一瞬间的慌乱——它居然没睡!
我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放下,脸上的笑容却不敢动,我就这样僵着。它颇为不满地咂咂嘴盯着我,很快又像一个学者慢慢垂下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我刚要小小心心地将它放下,却猛地被它伸过来的头蹭了蹭。一股暖流在心里化开,我试探性地拍了拍它,小声地对它说:“快睡吧,橘子!”它听话地合上眼眸。
夜很深了,只有挂钟指针的声音,滴滴答答。
从那以后,它似乎就认可我了。每逢放假,我俩必定是早出晚归,当然还得在母亲的陪同下才行。
那个午后,看见朋友发的信息时,我正舀着温水给橘子洗淋浴。她说:我今天看见那桥了,刚修的,上面还雕刻着好看的花纹。我腾出手,很快回复:这么快,那我今天去瞧瞧。退出聊天后,我拿着毛巾给橘子擦干水,一脸亢奋地对它说:“走走走,咱俩今天看桥去!”
捧着湿漉漉的橘子,我跑去告诉母亲,我和橘子出去走走就回来,你不用陪啦!
“别忘了带钥匙,还有!不要去那新桥附近逛。”母亲叮嘱我。
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过了这个暑假,我就是高中生了,你还管这么宽。但我还是乖巧地点头称是,出发了。
可谁知道,我这一个叛逆的念头会让我的橘子踏上不归路呢?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绝对不会带它去桥上,更不会心血来潮地把钥匙挂在它的小爪子上。
时至今日,想起当时的轻率,痛悔就会像无数蚂蚁日夜噬咬着我的心。
当钥匙掉入河中,橘子随着溅起的水花一同落下的时候,所有的想法与后悔都晚了。我张皇地飞奔下桥,看见它拖着还在滴水的尾羽,嘴里叼着钥匙趴在岸边。我浑身发抖地接过钥匙,捧着奄奄一息的橘子,一路飞奔回家。
我知道,它不怕水;可我不知道,冰凉刺骨的河水会让它生病。后来的几天,它一直瘫卧在地上,母亲给它换了水加了食,它一点儿也未动过。最终,我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合上眸子,我最后一次摸了摸它小小的脑袋,小声说:“睡吧,橘子!睡醒就好了,你就又能到处飞了。我知道你一直很听话,像我小时候听大人的话一样。”
母亲和我把它埋在我们家的橘树下。风偶尔经过,几片叶子缓缓地落在我的脚上。橘子树年年会发芽开花结果。可我的橘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把曾经留下过橘子体温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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