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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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4-01-27   阅读:    作者:  范迁

  他们之间并没有男女之情,甚至也不算是走得很近,唯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两人都是初中毕业生,来自上海,和另外三个上海知青在头璜公社插了五年队。其中一位男生是某个演艺界知名人士的儿子,常年躲在上海装病,另一个女生是个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不大肯下田干活。常年出工的只有三个人,她,他,还有一个是被人叫做“少根筋”的十三点女孩。

  他戴副白色边框的眼镜,理个偏分头,木讷,微胖,嘴馋,无甚突出,也就是成千上万知青中的一个,稍微重一点的农活就干不了,常被队长分配去看看场,跟车买些化肥之类的轻活。强劳力出工一天计十个工分,他们学生都只计七个。

  她听说他父母双亡,家里已经没人了,过年节时他不回上海,跟了队里的小青年抽干河塘抓鱼,分了几十斤大小不一的杂鱼,用盐腌了。她探亲回来时,他送了两条巴掌大的咸鱼过来,还留下吃了顿饭,把她从上海带来的香肠腊肉吃个底朝天,抹抹嘴巴碗也不洗就出门走人。

  他像所有的上海人,小聪明是有的,寄信时把邮票正反面都刷上糨糊,收信人只要放在水里一漂,邮票上的邮戳就会脱落,可以多次重复使用。坐火车只买张月台票,混一站是一站,南京合肥马鞍山全去过。用硬肥皂刻了全国粮票的版,盖在毛边纸上可以乱真,拿到集市上跟乡下人换鸡蛋,竟然没有穿帮。不过这行当做了一次就不敢了,那时伪造票证抓住要判刑的,那块雕工精细的肥皂被扔进茅坑里。

  在知青堆里他也不合群,资产阶级囡囡说看到他那副呆相馋相就讨厌,知名人士的儿子和他住在一起,用一种勉为其难的态度对待他,为的是差使他跑跑腿,在装病返沪时为他打掩护。“少根筋”说他不但嘴馋,还手脚不干净,好容易养大的母鸡不见了,而在他住处发现几根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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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他没有特殊感觉,大家都是年纪轻轻就离乡背井,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混日子,都不容易。她是家中的长女,底下一串萝卜头弟弟,知道男孩子消耗多,嘴更馋,反正“少根筋”的鸡也养不长,早晚会被人偷去吃掉,张三吃李四吃都一样。

  他们之间很少交谈,仅仅是他去集市会帮她捎带点小商品,在冬季之前她会应他之请,过去帮他拆洗缝补被褥。某次在枕头底下翻出几本书,封面是用人民画报的彩色蜡光纸重新包装过的,里面发黄的纸页残缺不全,她翻了一下,什么彼得、安娜之类的人名就搞得她头疼。他见她把书拿在手上翻看,就来抢。她唬了他一下,你看黄色小说?他一笑,你懂什么!这是世界名著。

  她自觉文化程度不高,说是初中生,其实只上完了小学,会个加减乘除,写写家信,在那个年代够了。但她内心对知识还有一份崇敬,世界名著当然在一个不可企望的高度,能够读世界名著的人也令人刮目相待。

  插队的日子是枯燥而漫长的,外面再天翻地覆,这儿的日子还是老牛破车般的闭塞。上海显得越来越遥远,她有时觉得自己会终老在这块土地上,像所见满脸沟壑的农民一样被埋在地下,一辈子就匆匆过去了。

  七六年年底她没回去,七七年国庆期间,家里来信说母亲病了,叫她回上海一趟。在走访亲友同学之际,每个人都在说知青返沪,谁通了门路调回来了,谁又申请病退,谁根本不回乡下了,关门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这不关她事,她家里既没门路,也不符合病退的条件,至于上大学,她这辈子就别想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点动的,如果真的能回上海,就算能在里弄生产组有个位置也是好的,至少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了。还有,她今年二十三岁了,再在乡下呆下去,最后肯定要嫁个农民,一辈子和土地牲畜打交道。

  回到乡下之后,见了他,说了些上海的情况,看他走路一瘸一瘸的,说是下塘抓鱼,脚底被芦根扎了进去。她问上药了没?他手一挥,我们这些人贱皮贱肉的,过几天就好,上什么药!

  知名人士的儿子也回来了,一反过去的懒散,变得积极无比,割稻抢收,开水灌田,还自告奋勇帮农民修屋顶。在一个中午,大家吃过中饭回来,赫然发现知名人士的儿子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下,两手各抓一把用来盖屋顶的稻草,口吐白沫。生产队长慌了神,大队书记也来了,蜂拥着送去县医院,诊疗的结论是X度的脑震荡。

  知名人士的儿子就这样办了病退回城去了,资产阶级囡囡干脆人都不见,“少根筋”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人家申请了去香港,连上海户口都不要了。

  日子没什么改变,本来常出工的也就他们三人,但是他常常请假,说是脚伤未好。这样分配给三个人的活就得她们两人来做,“少根筋”没少抱怨:肯定是想学知名人士的儿子的样子搞病退,你又没人家那个天分,装病也装得戏剧性十足。

  她倒是看过他脚上的伤口,在右脚掌外侧,创口倒已经结了痂,但是脚背肿得发亮,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凹陷,鞋也不能穿。她叫他去看医生,他苦笑了一下,赤脚医生看过,开了些金霉素眼药膏外敷。

  在乡下也只能这个样子,正规的县医院离这儿百十里路,不到心脏病脑震荡癌症末期是不会送过去的。赤脚医生肯给你开点药已经不错了,药是用队里的办公费买的,几块钱的药费要用上一年半载的,你一个知青,常给队里碍手碍脚,不给你白眼就是很客气了。

  乡下的农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生了病受了伤第一是硬挺,实在挺不过了再胡乱找个跟医药有关的人求药,直要等到病入膏肓了才往县里送,送到那儿人也就剩了一口气。你知青是来受教育的,凭什么跟当地老乡不同?

  过了两个月那肿还没有消退,反而渐渐地延伸到脚踝处、小腿上。他已经很久没下地了,平时拖了一只痛脚在屋子周围捡些柴草做饭,后来连这也干不了,好在知名人士的儿子留下一只煤油炉,托人去镇上买点煤油,煮些面糊对付着过日子。她空闲时会过去看看他,有什么可帮忙的就顺手做了。这种时候他坐在床边,或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她忙活,直到她干完,问,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他点点头,说,走了,走了。

  “少根筋”说你欠了他了?天天累死累活,有个空闲的时辰还要管这个废人。她说人家受了伤,你没看见?“少根筋”撇撇嘴,谁叫他嘴馋,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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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对知青有了新规定:凡是在原居住地有单位愿意接收的,公社里一律放行。“少根筋”坐不住了,连夜打起铺盖回上海找门路。她家里也来信说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早点退休,顺带乘这机会把她的工作安排好。她接信之后一阵雀跃,回上海的曙光已在地平线上冒头,一同插队的五个人已经走了两个,“少根筋”已经表示过,就是回上海吃老米饭也要比这儿好。那么,他有没有想过回城的事呢?他在上海总有些亲戚熟人可以给他想想办法的吧?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她推开了那扇破门,屋里暗暗的没点灯,臭气熏天,她叫了两声不见回答就摸了进去,走到床前踢翻了一个脸盆,立刻弥漫起隔夜陈尿的臭味。她在黑暗中点亮了油灯,床上一团揉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正在她疑惑时,被褥动了起来,冒出了张惨白的脸,吓了她一大跳。他撑身坐起,从枕头下摸出眼镜戴上。你怎么来了?她说来看看,你怎么不把脸盆端出去?放在地下被我踢翻了。他说,让它去,反正我也不下床。沉默一阵之后,她问,你的脚怎样了?他不作声,只是微微摇头。她撩起被褥,只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屏住气看去,只见右腿比左腿粗了很多,像发起的面团,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颜色发灰。他俯身把被褥拉上,唉,看什么看,味道不好。她说你这样不行,你要去看医生。他翻了一下白眼,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也知道要看医生。钱呢?她踌躇道,也许可以先向队里借点?他幽幽地说买煤油买吃食已经欠了队里二十多块钱了,昨天会计才来过,问什么时候还钱,队里要轧账。她说,你上海就没有亲戚朋友吗?他说有个堂叔,不过自从他下乡后从没来往。她说是亲戚就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冷笑了一下,说,正是堂叔在“文革”初期去告密,说他父母早年参加过“三青团”,逼得父母自杀的。我死也不会去求他的。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说你这样不行,你这样不行。

  他烦了,说,你没事的话帮我去弄点热水来,他妈的几天来只喝生水。还有,队里分的茶叶你还有吗?借我一点,明年收了茶之后还你。

  她提了空热水瓶出门,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心想他这个人也太固执,那年头告密的事多了去,现在堂叔说不定也后悔。犯不着记一辈子仇。又想他这样下去怎么办?会死吗?心里突然一惊。隔壁生产队有个女知青,不知给谁搞大了肚子,八个月瞒不住了,赤脚医生给堕了胎,之后得了产褥热,拖了一星期,送到县医院还是死了,周围方圆传了好一阵。她摇摇头,对自己说他不一样,只是脚上割了个伤口,没听说过这点小伤会死人的。但是几个月了哎,越拖越糟。

  回家烧了壶热水,灌满热水瓶,就往回走,走到一半又想起茶叶,返回找出三两光景队里发的大叶子青茶。再来到他住处时看到他已经穿好衣服,趴在桌边喝一碗颜色发绿的面糊,喝完搁下碗,用她带来的茶叶泡了一缸浓茶,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一团浓雾。

  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说,少抽点烟,去看看病。他不理会她的唠叨,拿起桌上的烟盒,凑到灯光下数数里面还剩几支,数完说,还有两天的快活日子。那烟是马鞍山出的“红缨枪”,九分钱一包,闻起来和DDT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她想帮他把用过的碗洗洗,他说,慢着,我还没吃完呢,把空碗拿在手上,碗沿碗底舔了一遍,才让她把碗拿走。

  她一边涮碗一边说,有新政策了。他没发问,一抬头,烟雾笼罩着他的头部,在昏暗的灯下有如鬼魅。她背上平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想起小时候跟祖母去庙里,走散了,一个人穿过阴森森的殿堂,旁边巨大的泥塑木胎面容狰狞,大殿的高耸的梁柱间青烟缭绕,她小小的人儿被噤住了,既不敢再迈步,也不敢在此地停留,末了她大声嚎哭引来了人,被送到祖母身边,一把搂住,阿囡,丢了魂啊。

  她现在就有那种“丢了魂”的感觉。

  她努力抑制住想要逃出门去的冲动,很快讲起知青中传播的各种返城小道消息。他只是不接口,默默地听着,两眼放出光来。末了,她说,你不为自己想想办法?

  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他狠命地抽口烟,我?我有什么办法?

  你在上海总有个把同学朋友熟人。托他们找找关系,如果有个街道工厂或者是里弄生产组要你,你就可以向队里提出申请。

  谁会来管你?每个家庭都有一两个插队落户的子女,自己都顾不上了,会来帮你?别做梦了。

  至少你可以申请病退!你的脚……

  手上的烟头短得要捏不住了,他还是用两个指尖捏了,送到唇边,贪婪地深吸一口,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低了头道,就是病退了我也回不了上海,我家已经没人了。来插队落户时,户口也被注销了。

  病退被批准了就可以重新上户口。

  可是他们不会分间房给你,我家那间房被房管处收了回去。

  这倒是个问题,上海居住从来成问题,很多人家三代同堂挤在十个平方米的住室,一幢石库门房子,本来是一家人住的,现在都变了七十二家房客,连楼梯底下的储物间都住了人,常有为多占一点地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房管处手里的房源极其紧张,断不肯为一个返城的知青分一间房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准备怎么办。

  他话头一转,说起上次在她那儿吃的香肠有多美味,放在饭锅里蒸,连米饭都带了香肠的味道,而腊肉,切成片弄点蒜苗一炒,放些辣椒,不知有多下饭。还有上海“鸿运斋”的叉烧,喷香滴油,“杜六房”的酱汁肉,切成小孩巴掌大的一方,鲜红透亮,香糯鲜美,入口就化。他父亲常叫他去买,大师傅会在肉上面浇一勺汤汁,他在回来的路上总是偷抿一小口,再一小口……

  她不无悲哀地想,好容易出现了一个逃生的机会,他却坐在那里大谈什么酱汁肉。这不是画饼充饥吗?这种穷乡僻壤绝没有叉烧和酱汁肉的,这儿农民的吃食不会比猪食好到哪儿去,就如他刚才喝的那碗东西。人家说上海人最会审时度势,门槛最精,鼻子最灵,哪儿有风吹草动就一窝蜂地一拥而上。知名人士的儿子和资产阶级囡囡都是人精,没说的,连“少根筋”都懂得跑回上海去钻营。面前的这个人怎么啦?

  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你又怎么了?他回不回上海关你什么事?他既不是你亲戚,也不是你朋友,甚至不是你同学,你们只是在一个生产队插队而已。你自己的事还没有一笔着落呢,少管这种闲事。

  我管了吗?我只是告诉他现在有这个机会,他也得为自己想想。他这么个人,父母都不在了,为人又不乖巧,没人在乎他,到时候连个肯帮忙的亲戚朋友都找不出来。还有他那条腿,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会变跛子的,上海医疗条件好多了,该去好好地治一下。我只是出于好心,提醒他一下罢了。

  出门时心里七上八落的,好像有把草塞在那儿,难受得很。

  “少根筋”像阵风似的回来了,带了上海出产的蛋糕点心水果糖,关照她,不许吃,我要办事送人的。接下来几天“少根筋”提了礼品在支书队长会计家里连轴转,弄得全村的小孩都跟在她身后讨糖。晚上很晚才回来,说起乡下人门槛贼精,礼也收下了,镇上也请吃过好几次了,可是支书嘴里还没松口,一直说研究研究。研究个屁啊,我就知道他居心不良,在饭店里从桌下伸过手来摸我大腿。臭乡下人,老色鬼。唉,不说了。你的门路通得怎样了?

  她母亲前天来信说是已经向单位提出退休申请,由她来顶班,一等批准了就会把手续证明寄过来。所以她的心是比较定的,想到不久就可以脱离这儿,回到上海的亲人身边,一切的环境都是熟悉的。早上起来,睡眼蒙眬地买回两根油条,全家人围桌就酱菜喝稀饭,晚上肚子饿了可以端只钢精锅子去转弯角上买二两生煎馒头作宵夜,礼拜天在公用水龙头下洗衣服,小姐妹淘里嚼不完的舌头,谁轧了男朋友,被人看见在静安公园荡马路。谁相了十几次亲,终于定下来了。谁甩了谁,攀高枝去了。谁又未婚先孕,闯大祸了。洗完衣服下午可以去看场电影,听说上海放好多外国电影,而这里的乡下还在放《智取威虎山》,几百次了,每一句台词都能背出来。看完电影小菜场弯一趟,买点小菜回家烧晚饭。那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可是对离家五年半的游子是种致命的诱惑。

  走吧,走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块穷山恶水没有半点值得留恋的地方,知名人士的儿子走了,资产阶级囡囡走了,“少根筋”上蹿下跳要走,自己也早晚要走的。剩下一个他,木头人,难道他真的要老死在这块鸟不拉屎的土地上?

  心里一惊,怎么这个“死”又出来了?二十二三岁的人,离那个字还远得很哪。可是,他拖了条病腿,又没钱治。上海没个援手,此地农民和知青关系不好,巴不得这些上海小赤佬早点滚蛋,才不会来管你死活呢。我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又去了那间破屋,他的情况更坏了,人瘦下去一圈,嘴唇上的皮都开裂了。现在不但右腿浮肿如故,连左腿也开始出现水肿。他已经走不出屋子了,站起来都很困难,有时连面糊都煮不了,只能吃生的面条,喝些水缸底混浊的剩水。

  她去找队里,支书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她说,送他上医院啊。支书说队里穷得丁当响,他还欠着钱呢。她说那你们也不能不管啊。支书说,上海如果肯接收他,我马上给他开证明。她软磨硬泡,说到最后支书答应每天派个人去看看,给他提点水,把尿盆子端出来。

  家里来了电报,说母亲的退休已经批准了,要她连夜赶回办理手续。走之前她用自己的钱在村里买了十几个鸡蛋,一些蔬菜,放在他床头。中午送瓶热水过去,又去镇上买了十盒火柴和两斤煤油,灌在一个农药瓶子里,放在他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看着她做这些事,闷闷地不作声,直到她要出门时,问了一句,我怎么还你这个钱?

  她在门口立住,本想说算了,但又怕伤着他自尊心,遂说,等你好起来之后再说吧。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回到上海一个礼拜,把体检、招工手续都办了,又去派出所办了户口迁回证明。回乡下的前一天,她去买了些香肠和腊肉,经过烟酒柜台时,停了下来,看柜台里的上海牌香烟标价五角九分一包,差不多是下乡知青一个月的收入,牡丹牌是四角九、大前门是三角五、飞马牌是两角八,她摸摸口袋,还剩六毛一分钱,买了两包飞马牌。

  回村进屋,看到“少根筋”的行李已经打好了包,放在光裸的床板上,她问道,证明办下来了?“少根筋”好像哭过,两眼红着,说,这个地方我一天都不想耽下去,真希望这些人都死绝了才好。夜里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少根筋”翻来覆去的,骂了半夜支书和队长。她听着,心里知道“少根筋”必然是被人占了便宜,不禁一股寒意涌上,心想还好家里给她找了这条出路,否则要脱离这片苦海,不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二天跑公社办户口迁移,又去生产大队结账,她一年差不多出全勤,会计东扣西扣,算下来工分折合十一块两毛三分钱。回到住处,“少根筋”已经走了,给她留了张条子:“越早走越好,政策常常变来变去的。”胡乱吃了点东西,她提了香肠和腊肉,去他的屋子,躺在床头的他眼睛凹了下去,头发好长,乱七八糟地粘在一起。说了声,来了?她点点头。又问,办了差不多了吧?她又点点头,把用塑料纸包着的香肠腊肉放在靠床的桌上。他盯了一眼,说,现在胃口不知怎的没以前好。她问,你的腿怎么样了?他说,还是老样子。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从口袋里取出那两包飞马牌香烟放在床边,给你的。

  他马上用颤抖的手指拆开包装,取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手忙脚乱地找火柴,她帮他点上。他深呼了一口,久久地憋住,最后吐出淡白色的残烟,把燃着的烟凑近眼前仔细地看商标,太奢侈了,太奢侈了,飞马牌!其实你帮我买“大联珠”就不错了,一毛一分钱一包,比这里的“红缨枪”味道好多了。她鼻子一酸,赶紧忍住,说,上海人现在都抽带过滤嘴的外国烟了。

  十天后就得去上海厂里报到的,她掏了两块钱,请队里的拖拉机手把他送去县里医院,排了三个时辰的队,来了个很年轻的医生,粗略地看一眼那两条肿得如瓦罐粗的腿,说,没办法,只能等自然消肿,好说歹说,结果给弄了些草药洗洗。回来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她尽量用了乐观的语气说话,结果被他一句“没用的”生生地截断。剩下的日子里,她尽力帮他做些洗刷缝补。在第八天她还跑去公社找书记,找知青办公室主任,要公社给他安排个照顾,人家不耐烦地说你都要走了,别来烦我们。她说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生病,我走了也不放心。人家讥笑道,那你发扬雷锋精神,招了做女婿,一块儿回上海去。她被噎得目瞪口呆,满脸通红地说不出话来。在回来的路上发狠道,结婚就结婚,我就不信办不回上海。但又转辗想到家里已经有个病人了,自己又刚回上海,万事还没着落呢,家里不用说肯定反对,心里那股气就泄了。

  明早头班车去合肥,再赶去上海的火车,她在推开那扇门时就有个预感,最后一次了。扶着门框的手就有些发抖,进了门,装出乐观的语气,你要加油啊,养好了伤早日回上海。看到他的目光,就说不下去了。倒是他开口问,要走了?她点头。再问,明天?又点头。床上躺着的人不作声,末了说,那就一路走好。我大概是不能送了。她赶紧说,当然不要你送,你宽心养伤,争取早日回上海。他只是摇头,双目闭着,良久,眼角渗出一滴泪水,很快地转过头去,再转回来时已经平静了,说,我昨天又吃了一块你带来的腊肉,自己告诉自己节约点,但忍不住,我这个人就是嘴馋,没办法。

  她差不多要哭出来了,这个人可真是浑,什么辰光了,还说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人家说溺水的人是连根稻草都要死死抓住的,他就真的没有一点自救的愿望吗?

  从那张脸上看不出这种愿望,只有木讷,傍晚的斜阳从小窗照进来,映在他脸上,有一种认命的平静。

  临别的话语是零碎的,东拉西扯,断断续续的,即将来临的空虚把所有的语意都碾压得粉碎。就在她临出门之际,他说还有一件事要请她帮忙。

  她停在门边,心想万一他像公社的人那样提出结婚的要求,她该怎么办?

  他说,请转告“少根筋”,她的鸡是我偷吃了,非常对不起……我大概没办法补还她了。

  她冲出门,在深浓的暮色中,她泪流满面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回上海之后马上就上了班,在第一个月发工资时,她买了一斤肉松,寄去乡下。没有回信。第二个月她寄去六包飞马牌香烟,也是没有回音。心里不禁有点怨怪,刚回上海,百事待举,时间一久也把乡间之事掼在脑后了。

  过去了大半年,一个星期天,她在后天井洗衣服,弟弟引了个男人来找她,面熟陌生,依稀记起好像是下乡时邻队的一个男生,见过面没说过话。那人自我介绍是最后上调的一批知青,说现在知青都走光了。他从提包里取出用蜡光纸包着的一本书,说,就你们队的那个人运气不好,一个月前去了,败血症。

  她神思恍然地翻开那本纸页发黄的书,书名是《罪与罚》。书页中夹了一张纸条,是写在拆开的飞马牌香烟壳背面的,歪歪扭扭地写了她的名字,底下三个字:谢谢你。

  手一松,书掉在地下,她捧了脸,潸然泪下。

  事隔三十年,那道阴影还没移去。

  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事与你无关,你尽了力了,要怪只能怪那个时代,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只能说人各有命,一个浪头冲来,有人溺水,有人逃出生天。你并没撒手,但是再耽下去,你也没命……

  但是还是不能释怀,有时一闭眼,眼前就浮起低矮的小屋,两扇永远关不紧的破木门,四壁漏风。板床上凌乱的被褥,桌上的一灯如豆。屋角的那座灶炉好久没生火了,他就靠一个上海带来的煤油炉子,一只钢精锅来煮点面条,包谷面糊,勉强度日。有时她送来几个鸡蛋,一把青菜,被他视为珍馔,而以她的绵薄之力,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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