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个人说,他作事应该只问其是否应该作,而不计较其个人的利害,亦不必计较其事的可能的成败。此即是无所为而为。若作事常计较个人的利害,计较其事的可能的成败,即是有所为而为。有所为而为者,于其所为未得到之时,常恐怕其得不到;恐怕是痛苦的。于其所为决定不能得到之时,他感觉失望;失望是痛苦的。于其所为既得到之后,他又常忧虑其失去;忧虑亦是痛苦的。所谓患得患失,正是说这种痛苦。但对于事无所为而为者,则可免去这种痛苦。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对于事无所为而为,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所以坦荡荡;小人有所为而为,有患得患失的痛苦,所以常戚戚。
坦荡荡有直率空阔的意味。君子作事,乃因其应该作而作之,成败利害,均所不计较。所以他的气概是一往直前的;他的心境是空阔无沾滞的。所谓胸怀洒落者,即是指此种心境说。就其一往直前及其心境空阔无沾滞说,他的为是无为。戚戚有畏缩,勉强,委曲不舒展的意味。小人作事,专注意于计较成败利害,所以他的气概是畏缩勉强的,他的心境是委曲不舒展的。就其畏缩勉强及其心境委曲不舒展说,他的为是有为。我们说:一个人对于作某事不必计较成败,并不包涵说,一个人对于作某事,并不必细心计划,认真去作。对于作某事,一个人仍须细心计划,认真去作,不过对于成功,不必预为期望,对于失败,不必预为忧虑而已。事实上对于成功预期过甚者,往往反不能成功。对于失败忧虑过甚者,往往反致失败。不常写字的人,若送一把扇子叫他写,他写得一定比平常坏。这就是因为预期成功,忧虑失败,过甚的缘故。《庄子·达生》篇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有所为而为者,所重正是在外。无所为而为者,所重正是在内。
一个人一生中所作的事,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所愿意作者,一部分是他所应该作者。合乎他的兴趣者,是他所愿意作者;由于他的义务者,是他所应该作者。道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愿意作的事说。儒家讲无所为而为,是就一个人所应该作的事说。道家以为,人只须做他所愿意作的事,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儒家以为,人只应该作他所应该作的事,这在心理上是过于严肃的。我们必须将道家在这一方面所讲的道理,及儒家在这一方面所讲的道理,合而行之,然后可以得一个整个的无所为而为的人生,一个在这方面是无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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