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曾怀文在萤火虫灯笼的指引下,在年轻表嫂燕燕的执手中,走过山路的沟沟坎坎,去往邻村听道情。一路上,曾怀文问什么是道情,燕燕说,道情大约是抚州地方戏的一种,我也说不好,你听了就知道了,我们都喜欢听。
邻村用人头攒动的场景证实了抚州道情受欢迎的程度。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有一方高台,高台上有两个人,大约是唱道情的。一盏汽灯高高挑起,曾怀文看清了唱道情的两个人,一个青布衣裳,一个花衫小褂,状若一对母女。
道具也很简单,一支长长的竹筒执在青衣女人手中,击打便发出“嘭嘭”的声响,算是开场前奏。每一两句唱腔过后便佐以“嘭嘭”的节奏。青衣是一个盲人,声音沙哑低沉,但极有韵味。曾怀文听不懂却非常喜欢这种唱腔,待到花衬衫出场,手中却亮出一块竹板,节奏清脆明快,声音也清新稚嫩,犹如一股山泉注入曾怀文的心田。
花衬衫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在曾怀文的脸上特别地停留了几秒钟,曾怀文只觉得心“咚”的一下狂跳了起来,以下唱了些什么,他全然没有记起。
少年曾怀文在那个夏天体验到了初恋的感觉。
曾怀文的郁闷让燕燕一语道破,燕燕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聪明漂亮。她嘻嘻笑着逗起了曾怀文:“是不是想着玲子啦?”
玲子便是那个唱道情的女孩子。
“嫂子不要乱说好不好。”曾怀文脸上倏地飞满了红云。
“哟,那你脸红什么呢?”燕燕说,“玲子很快要来我们村唱啦。”
“真的?”曾怀文一下子跳起来了。
燕燕却吃吃地笑了,曾怀文又恼怒又失落。
但是几天后,玲子母女果然来了,而且还住在燕燕家。晚上在燕燕的院子里搭起高台,曾怀文成了最有价值的观众,他就坐在玲子的身旁,出神地看着玲子的一举一动,甚至闻到了少女身上的芬芳。
玲子母女唱了三天,收获是一些米和鸡蛋。三天的时间足以让一对少年从陌生到熟悉,甚至相爱。
三天后,玲子母女又到其它村庄去了,流浪是她们注定的生活方式,而曾怀文也要回到城里去,他只是来度假的,这里不是他的归宿。
回城的时候,曾怀文的衣袋里揣着一块竹板,那是从一对中拆出来的,另一块在玲子手中。这块竹板装饰着曾怀文的一个梦,那好看的红樱子像丝丝缕缕的情意,缠绵在曾怀文的心里。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曾怀文已经是个老人。
老了的曾怀文和抚州城的许多老人一样,喜欢聚集在文昌桥下。这里风光秀美,抚河玉带似的穿城而过。
文昌桥下每天都有一些自娱自乐的民间艺人吹拉弹唱,是老年人们的乐园。喜欢听抚州采茶戏的曾怀文又怎么会不来呢,老伴一年前离去,孤单的曾怀文就来得更勤了。
桥洞下有人在唱抚州道情!曾怀文的心突然一震,然后又一热!他挤身上前,看到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手中夹着一副竹板,唱得声情并茂。
“唱得真好,谁教你的呀,你这种唱腔真特殊。”曾怀文上前搭讪。
“我这唱腔是祖传的,我妈教的。”中年妇女看到突然出声的曾怀文,似乎吃了一惊,她又看了他好几眼。
“我可以见见你妈吗?”曾怀文冲动地说。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见到我妈的,见我妈得有信物。”妇女说。
曾怀文亮出一块竹板,中年妇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曾怀文心情激动地跟在中年妇女的后面,他终于又可以见到玲子了!
“妈,你想见的人我找到了,我才在文昌桥下唱了几天就帮你找到了,早知道我该早一点去啊,妈,我对不住你!”中年妇女一进家门就哭开了。
曾怀文见到了玲子,她已经是一张被装裱在黑框里面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一块有年头的竹板,那红樱子却鲜艳如昨。
很多往事一下子涌入曾怀文的脑海里,父亲被诬陷为“右派”,全家被流放到北疆,曾怀文没有能力去践行那一年夏天的约定,在北疆成家立业,很多年后才辗转回归故里。
“你爸爸还健在吗?”曾怀文刚吐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旁边另有一张黑框照片,照片里的那人分外眼熟,很像一个人。
走在街上的曾怀文猛然想起了照片中那人像谁,那人像自己呀!他衣袋里除了一块竹板其实还有一张照片,那是老伴年轻时的玉照,花格子小衬衫,两根小辫,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活脱脱的一个少女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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