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他种下一棵杏子树,从此遗失朝暮。
春天到了,这次,我就不回来了。
第一颗杏子
沈靖禾到梧桐餐厅时,正逢用餐高峰期,只剩拐角的一张桌子还空着。
过了几分钟,一个服务员才从后方急匆匆地跑过来,迅速地收拾起了桌上的空餐盘。沈靖禾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窗外的风景,就听那位服务员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南瓜汤汁溅到你的风衣上了……”
沈靖禾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角处沾了几滴油渍,他轻叩了两下桌面,翻开菜单:“不碍事,我先点餐吧。”
谈杏见沈靖禾表情淡淡的,辨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想到这位客人一会可能要自己赔偿,她登记菜品的手不断发抖着,直到沈靖禾合上菜单,朝她友善笑道:“就先上这几道菜吧,不够的话我一会儿再添。
“啊?”谈杏这才回神,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很抱歉,我刚刚走神了,你能把菜品重新说一遍吗?”
沈靖禾轻微微皱了下眉,这回,他有意为难她,故意将菜品说得飞快,他问她:“这下你总该记清楚了吧?”
谈杏将菜品依次复述了遍,咧着大大的笑脸,好脾气地道:“请稍等片刻,很快就能上菜了。”
一个小时后,还剩下一道红烩牛肉迟迟未上,沈靖禾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正准备催促,就听到前方传来几道嘈杂的声音。沈靖禾撂下刀叉,漠然地望向那处,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瞧见谈杏绞着手指,垂着头向顾客不断道歉的可怜模样。
值班经理透过对讲机了解到情况,他快速跑上前,化解了这场闹剧。就在他正欲开口训斥谈杏时,沈靖禾适时走到他们面前,他弯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条半身围裙捡起。
沈靖禾把谈杏带到自己身后,对值班经理说:“今天那道松露鸭米的洋葱放多了,吃起来有些呛口。”
认出作为餐厅合伙人的沈靖禾,值班经理紧张地回话:“我一会儿就马上通知厨房那边……”
没等值班经理说完后半句话,沈靖禾挑眉,回过头对上谈杏湿漉漉的双眼,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还和高中时一样迷糊?”
谈杏愣了愣,方才她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沈靖禾没认出自己。
“受了伤也不知道,”说这话时,沈靖禾正拿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将谈杏手指上的一处伤口贴上,他的眉毛一点点拧起,“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还嘴?以前跟我斗嘴时的那股执拗劲怎么没了?”
谈杏收回手,干笑了以下:“你在口袋里装创可贴的习惯一直没变啊。”
沈靖禾蹲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谈杏被他看得有些发怵,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去:“换班时间差不多要到了,我该回去了。”
沈靖禾站起身喊她:“谈杏——”
“那棵杏子树在今年初夏时结果了。”
谈杏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冬日的阳光洒在沈靖禾清隽的脸颊上,他继而喃喃道:“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呢?”
第二颗杏子
沈靖禾是在学期过半时中途转进淮山中学的,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只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还带着轻不可微的儿化音:“以后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谈杏趴在课桌上,将一道算错的数学题重新算了遍,沈靖禾从她的位子旁走过,没等她回神,只听“啪嗒”一声,她放在桌上的课本悉数掉落在地。
沈靖禾将散落的课本收起,笑眯眯地说:“抱歉啊。”
谈杏嘴笨,不知该回什么,她索性埋头把那些课本收进抽屉里。
几个星期后,坐在后排的几个和沈靖禾相熟了的男生,一到下课就围着他聊起运动球星的新闻。
沈靖禾转动手里的圆珠笔,正准备搪塞一位同学的问话,就听坐在谈杏邻座的几个同学说:“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这年头谁还听这种老歌,谈杏,你可真老土。”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听。”沈靖禾唱了几句,又补充道,“经典的歌什么时候听都不过时。”
借着上课铃响起的间隙,谈杏回过头,露出她涨得通红的脸颊,她迅速而小声地对沈靖禾说了句:“谢谢。”
这是这么久以来谈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漫不经心地挑起眼,谁也没注意到,他侧颊下微翘起的嘴角。
第三颗杏子
这年的寒假放得早,春城在北方,一到冬天气温便骤降到零下。
班导布置完期末作业后交代说:“回家路途比较远的同学最好结伴而行,乘坐火车、大巴的同学要看好自己的行李……”
沈靖禾回到教室拿羽绒服外套时,就见谈杏正一个人吃力地从楼道里把行李箱往下拖,他不由分说地便拎起了那个套了红色保护套的行李箱,一出校门,他便问她:“你要去哪里?”
“春城西站。”谈杏微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脱下手套回他。
“那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去吧。”沈靖禾二话不说就要拦下路边的出租车。
谈杏蹭了蹭手心里的汗珠,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拒绝道:“不用了。”
见她明显不相信自己的说辞,沈靖禾从牛仔夹克的口套里掏出火车票,在她面前晃了晃:“真的,不骗你,我也要去西站坐火车。”
谈杏仍旧摇摇头,她指向不远处一个公交站:“搭公交只要一块钱呢,出租车太贵了。”
听了这话,沈靖禾又拿回她的行李箱,转头笑着看她:“你说得对,那我们就坐公交。”
谈杏和沈靖禾保持着一段距离,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等公交车一来,她便和其他人一样涌上车,知道沈靖禾没带零钱,她替他一起投了枚硬币。他被挤到后方,等公交车开到了一段路后,他才找到她的身影。
公交车一路停停晃晃,沈靖禾也跟着摇晃起了身子,谈杏指挥他:“你侧着站,抓着上面的这个杆子,就能站稳了。”
“沈靖禾,你是不是没怎么搭过公交车啊?”谈杏仰头看他,小声地问道。
沈靖禾的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不自在地别过头:“没……没啊……”
谈杏也不戳破,盯着车窗外的沿途风景,抿唇笑起来。
驶过几个站后,沈靖禾将目光重新放到她身上,直到车子在火车站停靠,他才敛起思绪,从车子跳下来,扭了扭手臂。
检票口的排起了长队,谈杏和沈靖禾站在队伍后方,隔了几分钟步伐才前进一点。
谈杏低着头不断翻找包里的夹层,察觉到她的动作,沈靖禾回头问她:“怎么了?”
“我的火车票找不到了,”谈杏口气紧张,她的额间沁出了汗,“我昨天明明把车票放包里了……”
“你不会是刚刚在公交车上弄丢了吧?”
“不可能。”谈杏紧抿着唇,走到一旁将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倒出来。
这样耗了近半小时后,沈靖禾拉起她,试图安慰道:“才多大点事,你重新再买一班次的车票就好了。”
谈杏避开他的视线,过了许久才恹恹地憋出一句:“我……我没钱了。”
沈靖禾愣了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谈杏苦着脸往外走:“算了,我还是去坐大巴吧。”
等谈杏拖着行李箱垂头垂脑地走了一段路后,她才发现沈靖禾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自己。
“你干吗跟着我?”谈杏吸了吸鼻子,质问道。
沈靖禾看了一眼谈杏红肿的眼睛,同她对视了十几秒后,他才悠悠开口:“真不巧,我发现我的车票也丢了。”
第四颗杏子
大巴售票处密密匝匝紧挨了不少人,得知谈杏要买去榆树市的车票,售票员不耐地挥了挥手:“去榆树的车票二十分钟前刚售空,你来迟了,还有中转车票要吗?”
“下一班中转大巴几点发车?”谈杏咬唇问道。
“最早的那班也得等到晚上九点。”
从春城到榆树市的中转大巴少说也得九个多小时才能到,谈杏思忖了几分钟后,一咬牙,正准备从包里掏出钱夹付钱,就被人拉到一旁。她一抬头就看到沈靖禾的指尖夹着两张车票,他的脸上漾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车票不是卖完了吗?”
“刚好有两个人临时有事不回榆树了,我就让他们把票转让给我了。”
谈杏没想太多,原本黯淡的眸子登时亮了起来,她拿出零钱连同一颗杏仁糖果,笑眯眯地放到沈靖禾手里:“那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方才沈靖禾磨了对方好久才让他们同意把车票高价卖给他,看着手心里的那颗糖果,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大巴车颠簸着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沈靖禾被密不透风的车厢捱得有些难受,他开了半窗,瞥向一旁正在研究数独游戏的谈杏:“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你不无聊吗?”
谈杏摇头:“我第一次来春城上学时,还是坐中转大巴过来的,习惯就好。”
“怎么不坐火车?”
谈杏一吐舌头,显然是不想回答。
天色渐暗,车窗外暮色已至,车内的人都昏昏沉沉地眯着眼。谈杏交叠着双手打瞌睡,眼看着头就要碰到前方的靠椅,沈靖禾忙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
司机连按了几声喇叭,朝后座的乘客喊道:“汽车抛锚了,大家都快点下车,我们先在前面的收费站休息一会儿,我让同事过来接你们。”
谈杏被这动静弄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沈靖禾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收费站能坐的位子只有靠墙的一排长椅,有些人一下车便手疾眼快地抢了座位。谈杏索性蹲在一旁守着行李箱,沈靖禾站在路边,双手插兜,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没过一会儿,电话声喧哗声接踵而至,有人显露出不耐,催促司机:“你同事还有多久才来啊?大家都急着回家呢。”
司机晃了晃手机,歉意地赔笑道:“这不是临时调车不方便,你们再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动到八点整的位置。
谈杏连打了几个喷嚏,目光正对着前方起了雾的玻璃窗,发起了呆。就在这时,沈靖禾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穿上。”
沈靖禾把自己的羽绒服递到谈杏面前,谈杏正要拒绝,沈靖禾就已经把衣服披到她的肩上,接着又把围巾裹到她的脖子上,声音听着辨不出什么情绪:“天气冷,感冒就不好了。”
像是猜到谈杏要说什么,沈靖禾掀开身上的夹克外套,里面露出一件枣红色的毛衣:“我穿得多,不怕。”
收费站的电视广播正在说奥运会的事:“八月的奥运会开幕在即,奥林匹克北区场馆的志愿者告诉记者……”
广播信号不好,没过一会儿就传出窸窸窣窣的电流声,谈杏从书包里翻出随身听,递到沈靖禾面前,眉眼弯弯的:“听歌吗?”
沈靖禾接过,谈杏想起自己还没切歌,凑过去看随身听的屏幕:“听听看下一首歌是什么?”
“哦,是《我只在乎你》。”沈靖禾这话说得随意,目光却紧盯着谈杏,仿佛在说一个秘密。
他们紧挨着对方的肩膀,谈杏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香。灯光照在地板上,他的侧脸浸在阴影中,他侧过头朝她抿唇一笑,眉眼弯弯的。
第五颗杏子
沈靖禾抱着滑雪板走到山脚的那家餐厅时,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滑雪服。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的环境,沈靖禾就头也不抬地招手道:“我要一份A套餐,麻烦快点上菜。”
“很抱歉,A套餐在几分钟前卖完了,推荐你试试B套餐,里面的咖喱鸡特别好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靖禾抬起头,看到谈杏,他的眼睛忽然睁大,嘴角噙着笑:“你在这做寒假工?”
“对啊。”谈杏小声说,脸颊有些发烫。
从放假前的那次道别到现在几近一个月,谈杏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靖禾。看到他的发型还是剪得短短的板寸头。
谈杏摘下耳机,跑到收银台拿了个全新的小熊帽子,她高高地举起手,将帽子戴到沈靖禾的头上。末了,她拍了拍他的脑门,笑眯眯地说道:“这样就不会冻耳朵了。”
见沈靖禾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谈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她后退了几步,悻悻道:“你要是不喜欢就脱掉吧……”
这时,谈杏放在桌在的随身听播完一个听力章节后自动外扩,沈靖禾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后,对上听力播音员的节奏,背了一段听力内容。标准的弹音从他口中发出,谈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沈靖禾瞄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菜单,用俄语说:“我还要一份蘑菇汤。”
谈杏一怔:“我听不太懂……”
沈靖禾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这可是基础的句式呢,谈杏,你有没有好好复习选考外语?”
被他这么一说,谈杏心虚地低下头。
“这里要注意单词的变格,记得要加上后缀词,”沈靖禾合上笔帽,不满道,“谈杏同学,你又走神了。”
对上面前人明亮又充满英气的眼睛,谈杏狡辩道:“才没有,我很认真的……唔,这题选第一个选项。”
沈靖禾无奈地笑起:“错了,选第二个。”
谈杏碰了一下沈靖禾的胳膊,理直气壮道:“都学一早上了,该到休息的时间了吧?今天只有高三的过来上课,高二的学生只有我们来自习,真是风雨无阻。”
沈靖禾将桌上的语法书和练习册收起,在备忘录上的学习清单里打上一个新的钩,笑得温和:“因为笨鸟要先飞。”
谈杏跟在他身后气鼓鼓地反驳,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学校在半山腰,一下起雨,周围的植被都变得雾蒙蒙的。教室的玻璃窗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谈杏在窗上写了个单词,听一旁的人介绍地图册上的城市:“莫斯科在俄罗斯的中部,旁边依次是叶卡捷琳堡和圣彼得堡。阿芙乐尔号就在圣彼得堡,我希望有一天能坐火车去这里。”
“那不是很浪费时间?”
沈靖禾歪过头,思考了一会儿,语气认真:“虽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也得选择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不是吗?”
谈杏听得笑了一下,将地图册翻到他们所在的城市,拿起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圈。她凑到他面前:“十七岁的沈靖禾在这里,十七岁的谈杏也在这里,那么你猜,二十七岁的我们会在哪里呢?”
听到她话中的“我们”二字,沈靖禾的耳根逐渐泛红,心跳加速蹿动。对上她清澈的双眼,他答道:“我们会在五湖四海,在世界各地,在地图册上的某个大洲大洋上。”
“沈靖禾,不管你在哪里,都不许忘了我。”
“为什么?”沈靖禾挑眉。
谈杏仰头想了一下:“因为我是一个不错的人。”
沈靖禾没反驳她,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好。”
谈杏不知道,那本地图册的尾页写满了她的名字。
——不管我在哪,都不会忘记你的。
怎么会忘,记在心上偷偷想念的人,一记就是一辈子。
第六颗杏子
谈杏打电话过来时,沈靖禾正对着桌上厚厚一沓的翻译文件发呆,他极力按捺住急切的性子,隔了一会儿才接起。
想起白天在餐厅时再次见到谈杏,沈靖禾毫不掩饰地轻笑。
电话里夹杂着呼呼的风声,那头的语气冷漠疏离:“今天你走后没多久,值班经理就发现你遗落了物品在餐位上。请问你是要找个时间亲自过来取,还是寄同城快递给你?”
沈靖禾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当即道:“我现在就过去。”
沈靖禾赶在打烊前到了餐厅,接过服务员递来卡包,他皱眉道:“还少了一支钢笔。”
对方明显不知情,沈靖禾思忖了片刻后,找值班经理要来了谈杏的住址。
“她是兼职生,每周只过来三次,地址填得有些模糊,只说在东小口的西二区……”
没等对方说完后半句话,沈靖禾便驱车离开。半开的车窗外冷风呼啸着,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倒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谈杏弯弯笑着的眉眼,眼眶不自觉泛红。
电话一接通,未等那头出声,沈靖禾便开门见山道:“我的钢笔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我只是将它物归原主而已。沈靖禾,”谈杏继续冷静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沈靖禾靠在车门外,抬头望着眼前一栋栋亮着灯的楼房,像是故意刺激她,他先是轻笑了声,而后便恢复了一贯倨傲冷漠的声音:“我现在就站在你家楼下,我在想,这么多个亮着灯的房间,哪一间会是你的住处。想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些关着灯的,只有十几平方米,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房间,像鸽子笼一样的地方,才是谈杏会住的地方。”
谈杏试图扯起嘴角,但脸部的肌肉始终一片僵硬。她想到了许久以前的往事,她吸了口气,极力露出一个笑容,语气像是在说别人:“是啊,谈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很差劲、很差劲的人。”
沈靖禾俊挺的眉头皱着,沉默良久,他压低声音,顿了顿道:“可是怎么办,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谈杏。哪怕她迷糊、对我蛮不讲理,不管她好还是不好,我都只喜欢她。”
第七颗杏子
时光倒回到过去。
高三一到,整个教室都不自觉陷入肃穆紧张的氛围,班导宣布游学名单时沈靖禾正百无赖聊地在白纸上涂涂画画。谈杏坐在他前面,将头埋得低低的,被老师叫到了名字,她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放学后,谈杏一直待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后才离开,她抱着一摞书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没有注意到掉落在她脚边的那个篮球。
一直到听到喊声,她的脚步才渐渐止住。
她看见沈靖禾站在满天的晚霞里,校服的拉链拉到脖子上方,衬得他的身形越发高挑瘦长。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后,沈靖禾跑上前利落地捡起篮球,丢到谈杏怀里:“帮我拿着。”
走了几步路后,他又抽出谈杏拿着的书,放到自己头上。他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走了一段路后忽地凑到谈杏面前。
谈杏的睫毛扑闪着,往后退出几步,沈靖禾却什么也没说,只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你无不无聊?”谈杏瞥他一眼,将篮球放到他脚边,有着莫名的怒气。
沈靖禾喊了一声谈杏,这样喊了几声后,见她仍不回应,他索性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几颗杏仁糖果放到她手心上。
谈杏讷讷地接过,剥开一颗杏仁糖果放到嘴里,舌尖瞬间被甜蜜包裹住。
“你下午为什么哭?”
谈杏的目光闪了闪,刚想说些什么含混带过,沈靖禾就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云淡风轻地说:“别理他们,你很可爱。”
他说这话时眉目飞扬,谈杏的心没来由的一阵轻悸。
游学的日子选在十二月初,沈靖禾一眼就看到了半趴在矮凳上晒太阳的谈杏。
她是队伍里个子最矮的一个,那件老式绒大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她的个头更小了,额前的几根碎发挡住了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气温低的缘故,她的左耳通红一片,缩着身子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兔子。
领队的老师带他们参观完实验室后,同行的同学仍处在震惊的感叹中,沈靖禾拉了一旁分神的人一把,谈杏的身体一颤,这才回神。
高考前夕,谈杏放弃了自主招生的保送名额,别人问起,她都说想要留在本市读大学,因为近。
跑操休息的间隙,也不知是谁率先提起了这事,人堆里响起不屑的嘲笑:“哪里是近不近的原因,还不是因为留在本市学费比较便宜,你们应该也知道谈杏的家里……”
在这喧杂声中,沈靖禾“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几近淡漠:“都说够了没?”
沈靖禾找到谈杏时,她正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揉膝盖,他弯下高高的个子,从裤袋里掏出创可贴,将她的校服袖子卷起,贴到她的伤口上。
谈杏察觉到他的视线,竭力装作镇定地看着他,她扯起嘴角想要笑一笑,可眼泪却簌簌落下。
眼泪的烧灼感和脸颊的濡湿,让谈杏的脸色越发绯红,她哽咽地开口:“我以前觉得要努力完成一件事只要拼尽全力就好了。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不够的,还要拼运气,拼很多很多东西……”
少年眨着又长又密的睫毛,默了好久,他才用温淳的声音说:“以后受了伤,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默默地扛。”
这样一句话,却像无数石子,击打着她的心,泛起一层层波澜。
第八颗杏子
天气预报说,未来五天内都会下雪。
门铃响起时,谈杏正好写完第三张模拟卷。她一开大门,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冷气的还有沈靖禾那张清俊的面孔,融化了的雪水沿着他的防水风衣往下淌去:“我了解到有一份文件录入的工作这几天急着招人,大概需要做一整个假期,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没空。”谈杏想也不想地拒绝。
在她就要关门时,沈靖禾拦住她:“听说一天四百块。”
谈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了一会儿,很快穿上外套和雪地靴,她推开窗户叫住了倚在屋檐下的人:“喂,等我一下。”
这么一喊,她正好和沈靖禾灼灼的目光撞到了一块,他朝她挑挑眉,望着她的眼里漾着收不住的笑。
谈杏畏寒,走在路上时索性将衣领子全部立起,她捂着双手不断吹气。直到到了那栋暖气开得十足的房子里,她仍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跟在沈靖禾身后,木台阶发出一阵声响,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略显突兀。
接待谈杏的是一位戴着眼镜颇有书卷气的老教授,她指向桌上的一堆书籍,告诉谈杏:“你帮我把每本书的目录录到文档里就好。”
这份工作简单且不烦琐,领到四位数工资的那天谈杏还有些发蒙。沈靖禾则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他自己编的草蟋蟀。
沈靖禾告诉谈杏,他这个假期主要帮老教授打理花园里的盆栽植物。说着,他还有模有样地将那些植被的名字悉数指出,凌霄、木槿花、山茶花、二乔玉兰……介绍到放在角落的一盆多肉植物时,他放软了声音:“它的名字叫‘初恋’。”
谈杏狐疑地望向他,明显不信,他将一旁的植物摆好,告诉她:“我在花园外种了一棵杏子树。”
谈杏只当他在开玩笑:“大冬天的种树?别说以后开花结果了,能不能栽活还是个问题呢。”
“前几天那棵杏子树长出新芽了,总会开花结果的那一天的。”沈靖禾说得信誓旦旦。
第九颗杏子
春分这天,梧桐餐厅推出了新菜品。
得知他刚从莫斯科出差回国,服务员邀请他试新菜品:“请你尝尝这道黑鱼子酱,之前试菜时,就连我们挑剔的主厨都说不错呢。”
“谈杏姐辞职时还落了个纸盒子,你们谁有她的地址?”
“啪嗒”一声,纸盒子应声落下,服务员刚想捡起掉落的东西,就被沈靖禾抢先了一步。他的表情木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悬在半空中不断发抖的手泄露了他的紧张。
纸盒子里装满了零零碎碎的杂物,压在底下的是厚厚一沓的病历报告和已经泛黄的信,沈靖禾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
他四周的喧杂声恍若未闻,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的信,察觉到沈靖禾的反常,服务员问他:“先生,怎么了?”
沈靖禾把千言万语咽下喉头,摇头又笑笑:“谈杏呢?”
“几个星期以前,谈杏姐辞职了,说是要去养病。她的身体不好,她说自己能撑过这个春天就已经是件幸运事了。”
沈靖禾这才恍然醒悟,掏出纸盒子里的病历单,一页页往下看去,他看到每一张单子的背面空白处都写满了他们的名字。字迹有时候是潦草凌乱的,有时候是工整端正的,相同的是,他们的名字始终是紧挨在一起的。
谈杏,沈靖禾。
第十颗杏子
主菜端上来前,主厨走出来说要沈靖禾互换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换一道菜,也不知是谁定的规矩。
“有些故事不说出来,就再也没人听了。”主厨这样说道。
沈靖禾还记得,大三那年的冬天,谈杏忽然跟他说,自己要去里斯本学葡萄牙语,说到这,沈靖禾垂下了眼:“她骗了我。”
“你是怎么知道她骗你的?”
“她拿走了我钱包里的所有现金,以我的名义转了一笔钱。我原本以为她会拿着这笔钱去支付学费,但她没有。学校里查无此人,我和她也失去了联系。同学群里有些人说她订婚了,定居在里斯本,不过前段时间我却在这里再次见到了她,很荒谬对不对?”
一道改良过的罗宋汤恰好在这时端了上来,主厨给沈靖禾舀了一勺:“谈杏第一天来餐厅工作时就央求我教她这道菜,她说想做给喜欢的人吃,哪怕永远没有机会。那时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学?你猜她怎么回答我的,她说,只有抱着这份期待的执念,才能认真地活下去。
“像是拿到了千篇一律的悲情剧本一样,她说自己是大学中途肄业的,因为大三时检查出了严重的败血症,她不想拖累身边的人,想一个人渡过难关。这个故事的最后……”
沈靖禾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后面的话,他再也无心听去,喧嚣了二十多年的心,仿佛在这一霎,深深坠到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最后的杏子
谈杏在第一封信里这样写:
“你知道吗,你是我年少时埋藏在心底的柔软的梦。
“我们还没有交叠着手在海边漫步;还没有一起旅行;还没有并肩看雪花落满山;还没有问对方今夕是何夕。
“不是谁先食了言,要怪就怪,相遇的故事太早结束。”
落款的时间是:2012年12月22日。
沈靖禾还记得那天,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片,一点一点地落在谈杏细长柔软的头发上,风轻轻地吹,像是沾了满头的蒲公英。
他刚想伸出手替她拂雪,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在沈靖禾愣神间,谈杏拉着他的大衣外沿,一踮脚,抱住他的脖子,很轻很轻地吻住了他。
望着沈靖禾那对如潮汐般幽深的眼眸,她认真地说道:“若有一天,当你远眺阿芙乐尔号,那夕阳余晖映照着你的侧颜。待那时,回望过去,你会不会记得某年某月曾有一人摘下陌生面具,抬头亲吻你半干的双唇?”
雪下整夜,堆积在地的厚重积雪很快就被清理干净,再没有人记得从前街道,纷飞飘雪中的是与否。
遗失的杏子
直到真正看到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那天,沈靖禾仰起头眺望远处的河流,才明白,没有什么百分之百的幸运,只不过刚好的是,有个人曾那么那么无可救药地喜欢过他。
船舰上的旗帜轻轻摆动着,黄昏中青年瘦高的背影正缓缓消失在人流中,米色风衣的衣摆被风吹得不断跳动着。
沿着平坦道路往前走去,他的脊背是那样的笔直,他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下一秒便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得到了承诺的感情太过沉重,年少时他种下一棵杏子树,从此遗失朝暮。往后长路漫漫,不管是经久不绝的未来还是镜花水月般的过去,他都将囿于此,并且无路可退。
一个春天过去还会有下一个春天,只是,他心里的杏子树却再也不会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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