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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山中的花

时间:  2024-03-02   阅读:    作者:  田鑫

  我是在贺兰山套门沟一带的泄洪沟里遇到它的,时至五一,城里的草木早已苏醒,贺兰山腹地的大部分花草却还按兵不动。在一堆青色的杂草中,正在练金鸡独立的它很是显眼:一拃长的茎秆,被长柔毛包围;叶在茎基部集成莲座状,向上则强烈缩小成苞片;叶片椭圆形,上绿下紫,边缘具不规则圆齿;叶脉上面凹陷,下面隆起。

  最醒目的就是筒状的花冠,花朵弯曲而后上升,在茎顶部略排列成总状花序;花萼密被长柔毛和白色长毛;花冠筒多少弓曲,外面紫红色,被长柔毛;花冠裂片,先端微凹,内面黄紫色,外面紫红色,两面均被多细胞长柔毛。

  我被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吸引,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它。用识花君微信小程序确定了它的名字:地黄。这个名字很有特点,地是生长之处,黄是生长之地的颜色,也是它所能渲染出来的色泽。

  有时候真的很佩服那些给花草起名的人,他们熟悉花草的形貌,了解花草的脾性内涵,我想,在选择用汉字为它们命名之前,这些人一定是把花当成了知音的,也只有把花草视为知音,才有肺腑的情感和表达。

  在贺兰山,已经没有未曾命名的花草了,即便有,我也不可能为它们琢磨出朗朗上口的名字,所以就不做这方面的联想。不过对于地黄的前世今生,我还一无所知,似乎可以做一番考证或猜测,以让它在我心中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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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黄应该是贺兰山最不可靠的植物。你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全身长满喇叭,似乎一直在说话,还生怕别人听不见,用枝干支撑起来,像极了我们村村干部家院墙上立的扬声器。

  话多者必定泄密,这是谍战剧给我的启发。我还知道,话多的人,往往具有迷惑性,他们之所以如此,极有可能是身上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试图通过不断的说话来隐藏。时间久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甚至连身份也成了问题。

  植物也如此,想闹清地黄的身世,还要破费一些周折。

  《诗经·采苓》曰: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有一种说法,《诗经》中的苓就是地黄。其根据是《诗经》注释:苓,一种药草,即大苦。《毛诗故训传》中说:苓,大苦也。沈括《梦溪笔谈》说:此乃黄药也。其味极苦,谓之大苦。郭璞注:大苦,今甘草也……戓云蘦似地黃。

  在古人笔下,地黄还有几个别的名字。郝懿行《尔雅义疏》:地黃名芐,芐苦古字通,大苦即大芐也。对于此说法,《说文解字》如此解释:“芐,地黄也。”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草部地黄释名说:地黄又名芑。

  看看,翻这么多史料,最后连名字都得不到一个统一结论,只知道地黄就是《诗经·采苓》中的苓,也是《说文解字》和《本草纲目》中的芐和芑。虽然这三个名字带着盛大的诗意,但也让我更加笃定,地黄果然有秘密,要不然何必频繁更换名字,它换名字背后的隐情,古人没有发现,而现代人想发现,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毕竟它已经隐藏了上千年。

  面对一株地黄,一个人要被迷惑两次,一次是它的身世,另一次是它加工后的外表。我专门就地黄的分类问过乡下的赤脚大夫,他告诉我,地黄分鲜地黄、生地黄、熟地黄三种。

  鲜地黄中的鲜字说明它刚挖出来,带着地气;生地黄是鲜地黄晾晒变色的,有些老气横秋;而熟地黄则就是生地黄加黄酒经高温蒸过后再次晾晒的。三种地黄有各自的疗效:鲜地黄清热凉血、生地黄凉血止血、熟地黄滋阴补血。错用不光没有治疗效果,还会干扰病情,不知道这是不是地黄的秘密之一。

  古人应该也被地黄迷惑过,因此总结出来一种检验其质量的方法。此法记载于《尔雅翼》中:地黄生者,以水试之,浮者名天黄,半沈(沉)半浮者人黄,沈(沉)者地黄。芐字从下,亦趋下之义。古人用沉水法验证地黄,浮在水面的名为天黄,质量最差;半沉半浮在水中的名为人黄,质量居中;沉入水底的名为地黄,质量最好。

  话多的地黄,除了有秘密,还有一条能让生长之地都变苦的苦命。《本草乘雅半偈》里就说:种植地黄之后,其土便苦,次年只可种牛膝,再二年可种山药,始可复种地黄,否则味苦形瘦,不堪药也。

  看得出来吧,地黄在植物圈里,就是那种不受人待见的主,它让我想起了黄渤在《杀生》中扮演的牛结实一样,它和他之间,共享同一条苦涩的命运之河。这时候我就理解了古书中“大苦”的意思,也对地黄有了新的认知。地黄确实苦,好在它所在的贺兰山腹地只有戈壁,不影响良田,它的苦可以独自承受,也可以给一样苦的戈壁分享。

  这“大苦”之物,现在是贺兰山独特的风景,曾经应该也是。白居易有一首直接以地黄命名的诗叫《采地黄者》,他写道: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苏轼也说过:地黄饷老马,可使光鉴人。根据两位文豪的文字线索,老马吃地黄草真的应该能膘肥,也能光泽好看,不过现在马早不再南山,工业化的养马流水线上,再也看不到地黄的踪影,那就靠想象复原一下吧——

  贺兰山作为兵家必争的重要山脉,马曾经是这里必不可少的牲畜,安宁时事稼穑,战时上战场,它们一定曾受益于地黄,由此说来,地黄就是参与过贺兰山一带农事和战事的植物,或许,这也是它的秘密之一。

  联想到这一点,独坐贺兰山下,脑海中就出现了马匹食了地黄以后间或驰骋戈壁,间或扬蹄沙场的场景。那时候,躲在草丛中的地黄,看到此两种画面,一定也和我一样,有着激动的内心。

  地黄还有“颠倒黑白”的手艺,因为在古代,它是一种染料,白布在它的浸淫之下,能变成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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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民要术》里说,到八月尽、九月初之时,地黄根成中染。染御黄所用的地黄根可能就是新鲜采集的地黄根。根据现代分析结果测定,地黄根中所含大量地黄酸色素,可用作黄色染料。

  网上有人做过一个用地黄将白绢染黄的实验,看他做实验的流程,感觉在科技不是很发达的古代,古人的智慧和大地的馈赠结合在一起,总能创造出让现代人叹为观止的奇观。地黄染布就是其中一例,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地黄,染制出来的布匹,御寒、装饰,装点过几个时代。

  到了科技发达的时代,地黄就消隐了,它治病的功效被西药代替,它染制布料的功能被燃料代替,它喂马和喂养诗人诗情画意的功能,彻底消失。现在,它隐居在贺兰山中,独享着静谧和安逸。

  是的,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时代正在经历着,有趣的是,过去的时代里那些重要的信息,为正在经历的时代提供着佐证。比如说,面对地黄,我通过网络搜索到的信息,全部是来自古人的记录,而我只被它的外貌所吸引,我单薄的想象力,不曾带给它任何有用的信息。

  扯得有点远,让我们回到地黄本身,回到贺兰山吧。

  再一次见地黄,时间已经进入秋季,为了看看花期过后的地黄是什么样子,我回到了套门沟那条泄洪沟里。刚下过雨的原因,地面被泥覆盖,泄洪沟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沿着记忆来到原先拍摄地黄的地方,却并没有见到它巨大的叶片和毛茸茸的茎秆。

  一番寻找,才发现,入秋之后,它的茎干已经干枯,那些喇叭一样的花朵,早已凋零,结出长一厘米长的蒴果,我撕开它,跳出来许多豆状小种子。我把将它们撒在泄洪沟里,希望来年能多长出几棵地黄。

  这一次同行者是大学好友胡刚,他是个和地黄很像的人,善于表达,善于宣传,有一个苦命的童年,也有善良的闪光点。一说起地黄,他就说起了地黄治过他的病,他还会用地黄做一道菜。

  我对他患病的过往并没有多大兴趣,便追问起这地黄如何做菜。于是,他便打开了话匣子:你挖开一株地黄,就能得到好几个鲜地黄,洗净去皮,切薄片或切丝,放入加冰块的纯净水浸泡半小时,捞出控干,加入食盐、白糖、生抽、白醋、味极鲜、美极鲜、香油、葱油、辣椒丝,搅拌均匀装盘即可。

  我问他为何会做地黄,他才提到上大学时期曾在学校周边的餐厅偷偷打工的经历,这就是那时候学的手艺。他说,鲜地黄入口脆嫩清爽,入口微甜,后味微苦,回味无穷,孩子们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他还说,地黄一看就是吃过苦的孩子,先苦后甜,不过苦的是自己,甜的是别人。

  他还说了什么,虽然时间过去不久,但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听他说别的时,我心里一直想的却是地黄——它把硕大的根系藏在土里,用单薄的身躯和满身的喇叭伪装,只为了让根部安稳生长,然后疗治人的伤痛,繁衍自己的子嗣。

  一时间,地黄和同学这两个影像相互叠加,交织。地黄,像极了人群中不起眼的大学同学;大学同学,像极了贺兰山下隐藏着的地黄。

  是我错怪了地黄,把它当成泄密者、颠倒黑白者,其实,它的身份是隐者,藏在贺兰山下,用沉默抵抗寂寞,用硕大根和艰苦的环境做着斗争。明年春天再来的时候,我一定要跟地黄道个歉,然后席地而坐,听听它的诉说。到时候,再邀几只蝴蝶作陪。让整座贺兰山回荡起地黄的声音,不管是高歌,还是叹息,都必将是美妙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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