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当了一辈子的官。可以说张局长这辈子就是在文山会海里度过的。他的一生官运不是很亨通,但是很扎实。没经历大风,也没有抛过大浪,平平稳稳地度了下来。用他的话讲,足了,但是没够。
张局长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按照规定,到六十就该下来了。干部们到了这个年龄,是危险的。如果不是正职,恐怕早就退居二线了。但是张局长是正职,而且还是县里很有权势的一个部门的局长,所以到现在还稳稳地坐着那个令人垂涎三尺的位子。
张局长当官当出了瘾,讲话讲出了瘾,开会开出了瘾。这是他所有朋友,以及同事们的共识。但是张局长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为人民服务出了瘾,这没什么错。
他在五十八岁的这一年感到了危机。他感到的危机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要是真下来,那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过啊?平日里一大群人围着自己转,那是多丰富多彩的生活啊。一旦失去这些,他的心会平衡吗?能够接受吗?
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转眼就到了张局长要退休的时候了。
张局长就要告别自己局长生涯了。想到自己要退下来,张局长就开始忐忑不安。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一段时间里,头发开始掉了。眼睛也感觉不适。走路的步态也慢了。看来他的身体对退下来也出现了本能的抵触。自己偷偷地到了医院检查。认识张局长的刘大夫说,没什么大事,人到了要下来的时候,身体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没大碍的。
没想到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动都被一个冰冷的大夫看得清清楚楚。唉,真是丢人呢。
不接受也得接受,转瞬到了年末。开完了送别会,就要同自己熟悉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熟悉的文件告别。张局长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站在那里静立良久,留恋地看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才鼓足力气走出来。平日里被自己指挥、训斥的干部们,静静地立在楼道两旁,目送着这位老局长。这时,张局长猛然感觉到头部剧烈地疼痛,像要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样。空气也变得异常的单薄,他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健壮的体魄在这一瞬间马上就要被摧垮了。
张局长强装着笑脸,给每一位部下点着头示意,显得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雪白的墙在他的笑容里苍白地闪过。寂静的楼道鸦雀无声。人们望着他,他也微笑地望着人们。没有任何话语。在人们的注视下,他终于艰难地走过了那条漫长的、令人心痛的楼道。当到了外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感到呼吸急促,肺部像要炸裂一样,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扶着墙慢慢地让自己的身体弯下来,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是他这一弯就再也没有起来。张局长被人发现是在这天晚上下班的时间。人们发现张局长的时候,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人们把张局长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发现张局长脑袋里大面积淤血。张局长得了急性脑出血。医院马上进行手术,经过一阵紧急地抢救,张局长是暂时告别了生命的危险,但是仍然处在昏迷的状态。医院赶紧通知张局长的家属,要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张局长在医院坚持了有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医院的大夫告诉张局长的老伴和他的孩子,张局长恐怕是不行了,你们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吧。张局长的老伴听后又是一阵号哭。
到了第十五天上,张局长却出人意料,奇迹般地张开了他那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张局长的老伴赶紧让孩子去叫医生。医生跑过来一看,也很吃惊,怎么会这样,明明被判了死刑的人,却一反常态地张开了眼睛。但是冷静的医生马上判断是回光返照,嘱咐家属们要平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然后医生冷静地走开了。
张局长的老伴和孩子们在医生的嘱咐下,马上给张局长穿丧服,洗脸,梳头,打扮。因为老伴知道张局长是个爱干净的人,她不能让张局长就这样邋遢走了。所以在张局长的老伴的精心打理下,张局长被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就像张局长好着的时候一样,气派端庄。在整个过程中,张局长始终睁着眼睛,眼珠来回地转着,像是在感谢着。一切收拾妥当,就等着张局长最后时刻的到来。张局长这时两眼呆呆地望着站在他身边和他来告别的人,目光掠过老伴的脸,孩子的脸,他哥哥的脸,以及众多亲戚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眼睛又开始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似乎感觉自己累了,闭上了眼睛。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目光还是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一口气就是不肯咽。
张局长的家属都在猜测张局长的眼神,还有他想要说的话。可是猜测了好半天谁也没弄明白张局长的意思。这个时候张局长动了动手指,似乎还想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他努力了一会,又没有力气地闭上了眼睛。
张局长的老伴在一旁含着泪:“老张,你到底要什么啊,想说什么啊?”张局长这时又张开了眼睛,目光还在搜寻着什么,全然不理会老伴的话。这时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的张局长的秘书,小王走上前来,扶起趴在床上痛苦不堪的张局长老伴说:“阿姨,你起来吧,我知道张局长想什么。”大家疑惑地纷纷把头转向小王。小王看了看张局长说:“张局长,我知道您想要什么,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张局长听到这里,疲惫的眼里掠过一丝光来。小王站起来说:“阿姨,我回单位一趟,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小王转身跑了出去。
大概十分钟左右,小王把局里所有的人都叫来了,大家站在张局长的床前,一字排开。小王含着眼泪说:“张局长,您下来的时候,也没给我们讲一次话,现在大家都来了,您再给我们最后讲一次话吧,那可是您欠我们的。”
张局长望了望大家,嘴唇动了动,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吃力地收缩了几下,嘴角掠过一丝满意的笑,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又动了动。小王知道那是张局长平时讲完话,开完会后,习惯性的动作。小王抽搐着,大声地说:“散会。”小王的声音刚落。张局长那很富态的身体经历一阵剧烈的抽搐后,瞬间便平息了下来。
再看张局长,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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