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冷——大姐
沙地上全是白棉花,棉花就是花么,棉花是温暖的花,不死的花。
风从北边来,越吹越紧,棉花一朵、一朵从枯枝上飞翔起来。一个戴着头巾的女子站在下风口,张开沙网,棉花一朵、一朵地飞进沙网。
沙网越来越大,变成一朵蘑菇云,随风升起。女子紧紧抓住绳子,不能让云飞走,都是钱呀,一块,二块,一百块……
快抓不住时,女子将绳子绑在腰上,稳稳地飘在空中。风带她一路向南,穿过祁连山顶的积雪,看见山丹草场的骏马,黄河上的铁桥,过了铁桥,光光秃秃的荒山露出来,风就停了。
她掉在半山洼上,他向她走来。他白白净净,穿着齐整,同文庙街办公大楼上下班时出入的人一样精神。越走越近,快到跟前时,她才看清他——离开马营时追她的那个人,他在微笑。她想起身,起不来,用力解绳子,解不开,索性躺在棉花上,闭上眼睛。
她听见三叔在叫她的名字,想哥……
是在叫她,三叔来了,来带她走。三叔是工人,三叔心善,三叔抽纸烟。她给三叔点上烟,三叔认真地吸了一气,烟从眼睛里流出来,变成了泪水。三叔念叨不停,可怜,娃娃可怜着,多好的娃娃,嫁给一个傻子了么。三叔的眼泪像涝坝里的水,流在酒杯里变成了酒。三叔喜欢喝酒,三叔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白棉花再就成了雪,自家院子里的雪,厚厚一层,天空中飘着雪,上厅烟囱冒出的烟也成了雪。奶奶叫她,我的娃你来啦!怎么不进屋,赶紧进来,外面冷,进来烤火。她迈不开腿,她的腿不知何时被绳子缠住了。
奶奶到院子中来拉她,屋檐下厚厚一层冰碴,小脚站不稳当,滑倒在地。她听见奶奶腿骨断裂的声音像三叔嗑麻子一样脆。赴上去扶,怎么也够不着,奶奶再就躺在雪地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死了,人死了得埋,在哪里长大,在哪里活着,就埋在哪里。现在她在沙洲上,不是在自家院子里。奶奶来看她,一个老人家走那么远的路,怎么找到自己的?才找到,奶奶就死了。
得送奶奶回呀,她背着奶奶走在棉花地里。
她问奶奶,你是睡着了吗?是不是想喝茶?奶奶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放下奶奶,拔起棉花树枝生火,火越烧越旺,借着风势,整个棉花地燃了起来,奶奶躺在棉花地里,刹那间化作一团灰烬。
也好,有奶奶长眠在这,陪着自己,有个说话的人。
她想找个说话的人,再就遇到一个过了嘉峪关的男人。
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关外有野人,野人也是人,也渴望爱情。他为了谋生走到这里,和女野人生活在一起。女人对他真好啊!他不用干活,她做饭给他吃,他们相爱,生孩子。
他注定要回家的,趁她外出觅食,偷偷渡过了野人河。他站在河对岸,招了招手,似乎说了些什么,她想搭话时,他已消失在祁连山的雪线下。
她就是那个女野人,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还不会说话,长得像他父亲呢。
三叔走了不怕,奶奶死了没有悲伤,男人走后她疯了,将孩子抛在地上,跳进刺骨的河水中,撕心呼喊,河水慢慢淹没鼻眼,悄没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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