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父亲考察行将入住的养老院时,我选中城中僻静处的这家养老院,是因为看到院落里有两棵巨大的银杏。院长介绍说,每年深秋,银杏落叶时,整个房顶都是黄灿灿的。这让我记起医生的交代:要尽可能让记忆衰退的老人回忆起他年轻时唱的歌、见的景、听的曲,这可能会唤醒他眼中的神采。
我想起了父亲与银杏的缘分——父亲壮年时,曾骑车带着我,穿越紫金山中的古道,到山南去参加区里的职工乒乓球比赛。那时,他39岁,满头乌发,意气风发,不仅能亲手设计天文望远镜,还是一名手疾眼快的业余乒乓球运动员。他发侧拐高球的功夫在中科院下属的单位里是一流,经常让对手踉跄后退接不到球;他也会在三板直线进攻后,出人意料地来一个大斜线进攻,让对手把球打飞,有一次,对手打飞的球竟打到了裁判的鼻梁。
我记得,乒乓球决赛在深秋,父亲带着时年9岁的我,提前3小时出发。他的理由是,山中秋景甚好,我们可以一路赏看。
紫金山中以松柏居多,处处都是松脂和梧桐树球果的浓郁气息,然而,不管是走到琵琶湖畔,还是路过紫霞湖和流徽榭,我们都会突感眼前一亮,在开阔地上看到一树或几树透亮的明黄。此时的银杏叶,黄得彻底而纯粹,灿烂而唯美,孤傲而灵秀,在满目乌压压的苍松翠柏之间,似乎唯有这通体金黄的树在吟唱透明浪漫的歌谣,它仿佛一个穿着金灿灿长袍的巨人,张开双臂,迎接路人。山,忽然因此而有了灵魂。
父亲在半道停下自行车,让我从后座上跳下来,我们一同观赏这不期然撞入眼帘的秋日盛景。父亲捡起一片树叶,像发高抛球一样,把它抛向天空。他歪着头,朝着虚空挥了一下手中的“隐形球拍”,似乎要把落下的那道光击打到对面去。我从没有见过如此自在洒脱又童心烂漫的父亲,不免大笑。
父亲折取山中柳条,捋去柳叶,拾取金色的银杏叶,用口袋里的曲别针将叶柄别在柳条上。这样,我就获得了一个花一样的灿烂帽圈。他还从银杏树下捡起种皮微皱的落果给我看,我这才发现,刚落下的白果竟是淡雅的米粉色。我试图赤手剥去白果的外皮,父亲赶忙阻止,他说,银杏的外皮中含有腐蚀性的白果酸和白果酚,想要剥皮,一定要戴上乳胶手套。
因为安装调试天文望远镜,父亲一生去过很多城市,他告诉我,能存活数百上千年的银杏笔直高大,树冠优美,在很多地方被当成航标。父亲曾经留意过,上海吴淞口、杭州钱塘江两岸以及我老家太湖岸边的村落和旷野,当地人都有意在河流湖岸的急转弯处,孤植零星高大的银杏,作为飞机徐徐降落的参照物。这些树,高大犹如灯塔,也是渔民归航的标识。是的,到了深秋,通体金黄的银杏树站在水畔,仿佛须发皆亮的老祖父,在竭力眺望水路的尽头,等着儿孙把行船的缆绳抛系在缆船石上。
如今,父亲也是一艘回港靠岸的船了。他入住养老院后,我发现,为了唤醒老人的记忆,养老院中总有志愿者来教大家做手工,剪纸、插花、捏泥塑、折纸鹤,样样皆有。银杏叶变黄时,志愿者从院中捡拾落叶,来教父亲和老伙伴们完成树叶画:将捡来的银杏叶清洗晾干,用厚字典压平,防止其在干燥的过程中卷曲。志愿者们在课堂上循循善诱,启发老人们去想象,这金黄的树叶可以组合成什么样的形态。七嘴八舌地讨论后,老人们在银杏叶的背面挤上强力胶水,拼贴成穿金色长裙的仕女、普照长江的硕大满月、浮漾秋水的金色小船以及承接雨水的灿烂阳伞。志愿者会为树叶画配上相框,挂在老人的房间里。他们还用棉绳将金黄色的落叶串成长串,与风铃一同挂在门廊上。这样,秋风渐起时,风也仿佛是金色的了。
养老院的护工金姨是泰州人,家中种着满园银杏,都是她结婚时的陪嫁。她发现养老院的银杏树都是公树,不结果,便主动请假回家,急急忙忙打完白果,把一部分白果赠送给养老院。父亲学会了用微波炉加热弄熟白果。他先把手帕微微打湿,用小尖嘴钳将白果一头夹开,然后包在湿手帕里,包好后打结,在微波炉里转两分钟,爆好的白果从硬壳中挤出来,呈翡翠绿色,略有些透明,吃起来软糯可口,甜润中带有一丝微苦。
按照老家的规矩,孩子几岁,就只能吃几颗白果。父亲每次都数好18颗,与我一人分食9颗。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我仍是那个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的9岁孩童。
是的,年年岁岁景相似,紫金山中,可活数百年的银杏树似乎从未忧虑过容颜的老去。在湛蓝的秋日晴空下,它们逐渐转换成明黄色,满树的金黄记忆像蝴蝶一样飞回来,寻找它们的青春;又似无数的金箔在摇撼,发出清冷的声响。这飒飒秋声,父亲也听见了。刹那间,我看到他耷拉的眼角微微扬起,里面竟飘出了一丝狡黠。那狡黠,我当年在他发侧拐高球前,以假动作迷惑人时,才能见到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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