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是黄色的。
炙热的,温暖的。
1.
宋愈跟随父亲,走进江淮安建在远郊的别墅。
父亲拖着她的行李箱,万向轮磕着门槛,重重的一声,让宋愈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很快,她就会被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宋愈沉默地看着父亲和面前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说话,然后像交托一件物品一样,拜托对方好好照顾她。
父亲走时,宋愈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叫江淮安的男人,长着一张让人舒服的脸,如果宋愈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他,应该会觉得很高兴。
他在父亲走后,和宋愈面对面站着,看到她别扭的样子,很和善地对她笑了笑:“不用那么拘谨,我不是医生,我是一个画家。”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像从阴冷冬天里流出的一股暖流,虽然现在是夏天。
宋愈犹豫了一会,突然望向他:“黄色的。”
什么?江淮安愣了一下,随后很快便再次露出笑容。
他的声音,是黄色的。
炙热的,温暖的。
宋愈在江淮安家住下的第二个礼拜,才相信他真的是一个画家。
他每周二会在家开班带艺考生,还不时有画廊的人上门来收走他的作品,这不是心理医生能假扮出来的。
江淮安画画的样子,宋愈亲眼见过。夏日的窗边,他在白衬衫外围了围裙,时而看看窗外,时而在纸上勾勒几笔。
兴致来时,他会站起来,身体前倾着,飞快地涂抹。
他还给宋愈准备了一套专属于她的画具。起先宋愈是拒绝的,她并不喜欢画画,也不想做他的学生。
可是那些东西,被江淮安放在她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上面还贴着便利贴,有江淮安好看的字迹:给宋愈。
宋愈看了它们好一段时间,委婉地向江淮安提出意见:“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病人,很容易被其他事物干扰。”
江淮安很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是联觉者,画出来的东西一定很酷。”
宋愈第一次拿起画笔,是在某个周二。江淮安在家里的小画室给学生上课,她就坐在角落里,涂抹了一片大面积的黄。
下课以后,江淮安走过来看她,在看到画纸上的颜色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你是在画我?”
宋愈偏过头不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淮安俯下身,拿起了她放在一旁的画笔。他偏头想了想,然后问宋愈:“我之前和你左边那个男生说话,你看到了什么颜色?”
“看到了……天蓝色。”
“那和坐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呢?”
“绛紫色。”
宋愈一点一点回忆着,江淮安则一点一点地在画纸上认真地绘着。
直到宋愈再想不起任何一种,江淮安笔下一幅色彩斑斓的画,也就完成了。
宋愈呆呆地看着那幅画,都是她脑海中出现过的颜色。
宋愈在心里默默地想,原来把自己脑海中的颜色画出来,会这么好看。
原来画画,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
2.
宋愈开始成为江淮安画室里的一名学生。但她不同于那些有基础的艺考生,可以很轻松地完成江淮安布置的任务。她只能坐在角落里,学习一些基础的东西。
宋愈在初学时,仍是有一些抗拒,她总觉得江淮安给她下了个套。他用颜料在画纸上涂抹的时候,可没说基础的线条色相这些东西这么难学。
可渐渐地,她静下心来,又觉得它们对自己无聊的假期生活来说,是有益的。
至少比那些治疗中心枯燥无味的生活有趣。
在宋愈画技有了一些进展的时候,江淮安买回了一个小小的蓝牙音箱。
他挑选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不同风格的音乐,放给宋愈听。
宋愈站在他面前,耳朵里钻进那些声音,江淮安的脸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突然有一点害怕。
就在宋愈想要蹲下去抱住自己的时候,江淮安伸手牵住她的手:“你看到了什么,画下来,让我也看看好不好?”
宋愈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过于温暖,宋愈竟一点一点地冷静下来。她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画笔。
玫瑰金色的旋涡,中间是一粒一粒红色小豆子一样的符号,还有像泼水般扫上去的淡紫色,有蓝色的云纹……
宋愈一点一点绘着,直到涂满了整张画纸,把脑海中所有的画面都绘了下来。江淮安凝视着画,真心地说:“好看。”
宋愈像得到了糖果和赞许的小孩一样开心,可眼泪却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终于再一次认为,自己联觉者的身份,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江淮安轻轻地给她递了一张纸巾:“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没有生病,只是拥有了一种让人羡慕的超能力?”
宋愈愣愣地望着他,是这样吗?
联觉,是一种通过刺激某一感官,引起另一感官反应的现象。比如听到声音,会联想到色彩;比如看到一种颜色,会感受到温度。
宋愈曾经也觉得自己拥有超能力,在很小的时候,她对给她吃棒棒糖的小伙伴亲切地说:“你是红色的。”
她没有想到,她会因此成为所有小朋友眼里的病孩子。
从那时起,宋愈就知道了,联觉,是一种病,这种病,让她被孤立,让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江淮安站在宋愈身边,让她很安心,即使她知道,他只是父亲请来帮助她的人,他不是心理医生,却和他们没什么大的区别。
宋愈问江淮安:“除了我,你是不是还帮助过其他联觉者?”
父亲没理由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交给一个对联觉从未接触过的画家。
江淮安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迟疑了好久。
江淮安想了又想,才决定对她坦诚:“我妹妹,她也是一个联觉者。”
这样啊。宋愈不说话了,难怪他对她这么上心,或许,是觉得她像他的妹妹一样吧。
3.
七月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暴雨。
江淮安发现画室门没关,进去,就看见宋愈坐在窗边,地板上,打翻了一片黑色颜料。
他走到宋愈身边,轻轻蹲下,把她散在脸颊旁的头发别向耳后,听见她怔怔地开口:“今天的雨声,是黑色的。”
宋愈看着江淮安,很希望他能在此时开口,让她的世界多一些明亮的颜色,但他却始终没有说话。
宋愈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这世界上的雨声有很多种颜色,唯有今天,她能看见的颜色,只有黑色。
过了很久,感受到江淮安一直在身边,宋愈逐渐平静下来,她站起来,说:“对不起,我会帮你把地板清理干净。”
“等等。”江淮安终于出声。他跟随她一起站起来,“今天我们接着画画,你想要什么颜色?”
不等宋愈拒绝或是答应,江淮安已经先一步捡起她扔在地上的画笔,递到她的手上。
宋愈的手在颤抖,她方才就是这样,突然没有了力气,连一支小小的画笔也握不住。
但她没有想到,江淮安会从身后握住她的手,然后慢慢地抬起,落到画纸上。
“你不要怕,如果你不喜欢黑色,我们可以用别的颜色覆盖住它。”江淮安在把整张纸都涂满了黑色以后,开始洗笔蘸取其他颜色的颜料,“这里用你喜欢的黄色,这里就用红色吧,还有褐色……”
宋愈机械地任由江淮安拉着她的手,那张黑色的画纸上,一点一点被别的颜色覆盖。
只是,生活里的黑色,却无法被遮掩。
宋愈想起了小栀。小栀是第一个教她画画的人。
江淮安画着画着,感觉到宋愈依旧带着抗拒,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画笔。
江淮安站在宋愈身边,陪她一起看着窗外的雨:“那你要不要,给我讲一讲关于黑色的故事。”
宋愈蓦地回头看他,黑色的故事,可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为什么会有人想听呢。
宋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信任江淮安,或许是因为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温暖,或许是因为,他和小栀一样会画画。
宋愈和小栀,是在高一报到时认识的。小栀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不同于她的沉默自卑,小栀的到来是宋愈最大的惊喜。
一开始,宋愈其实是拒绝小栀靠近的,直到发现她也是联觉者。
那天校运会,广播声、呐喊声、音乐声,嘈杂的环境中,身旁有同学忍不住抱怨:“吵得我耳朵都痛了。”
小栀看了她一眼,悄悄地附耳对宋愈说:“吵得我眼睛都花了。”
多年的自卑和敏锐,让宋愈瞬间对这句话产生遐想。
小栀也不瞒着她,十分坦诚:“联觉者,你知道不?一种超能力,可以在听见声音的同时看到很多的颜色。”
那天宋愈沉默了很久,看着小栀满脸天真自豪的样子,她轻轻地说:“我也是联觉者。”
可是后来……
“后来呢?”江淮安听到这里,见宋愈没有继续讲下去,便忍不住问她。
宋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走了,就没有后来了。”
后来每年的这一天,她的世界里,都只剩下黑色。
4.
“我的水平,还没有达到可以和你们出去写生的地步。”
宋愈看着江淮安把两人份的画具收拾好,忍不住在他身后皱了皱眉头。
他带艺考班的学生出去写生,没必要把她也带上。
可是江淮安是一个固执的人,和他样貌上展现出的温和不同,一旦他做了什么决定,很难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
宋愈只能不情愿地和他们一起。
宋愈的不情愿,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晒这夏天的太阳。她天生怕热,被这样晒,脸上都会脱去一层皮。
下大巴时,宋愈磨磨蹭蹭,非等前面的学生都走完了才肯下去。
没想到走下楼梯时,一把遮阳伞从侧旁伸了过来,遮住她头顶的天空。
宋愈看到这人是江淮安,有些不可思议:“男生也会带遮阳伞?”
江淮安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则是忍俊不禁道:“大热天的,哪还分什么性别。”
江淮安带着宋愈,到一个阴凉处支起画架,又帮她点好灭蚊片,她就在一旁坐着。
等到江淮安把一切准备好,宋愈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爸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江淮安一愣,被她这话惊着了,好一会没缓过神来。
他看着宋愈:“你觉得他应该给我多少?”
宋愈想了想,她后来上网搜过江淮安,以他的名气,想拜他为师都是不容易的事,更何况是住在他家,被他照顾。
至少,也得有个几百万吧?
可宋愈是清楚的,自己父亲,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江淮安让她不要多想,他非常愿意帮助联觉者走出困境,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宋愈低头沉默了很久,闷闷地“哦”了一声,随后又问:“是不是所有联觉者,你都会帮助?”
江淮安犹豫了一会:“也不是……”
江淮安的话没有说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才说了几句,他就急切地站了起来。
正要走,看到宋愈,他犹豫了一会:“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宋愈点了点头,他帮了自己这么多,她怎么会不答应他。
江淮安指着那群正在写生的学生,要宋愈在结束后带他们一起回市里。
宋愈问江淮安:“那你呢?”
江淮安说:“我妹妹早上突然发烧,在医院急救,我要赶回去看看她。”
江淮安走时步伐匆匆,很是着急。
宋愈心里没由来地有一点羡慕,羡慕他那个像她一样同为联觉者的妹妹。
他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对她这个陌生人都是如此,做他的家人,该有多幸福。
5.
江淮安再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
他不在的这些天,宋愈一个人无聊透顶,偶尔想画些什么,拿起画笔,脑子里都是他的脸。
可是宋愈不会告诉他,反而懂事地问他:“你妹妹她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多在医院待几天。”
江淮安把外套脱下,挂在玄关处,然后在沙发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没事了,已经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出院。”
江淮安这个样子,宋愈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日里他端得很,无论是站着坐着,都毫不马虎。想来他一定是累极了,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状态。
宋愈去厨房给他盛了碗粥,江淮安对她说了声谢谢,接过喝完以后,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宋愈被他笑得一头雾水,随后听见他戏谑地问她:“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这个女主人当得还是很称职的。”
宋愈看着他手里的热粥,忍不住脸红。
江淮安不会做饭,平日里一般是带着宋愈一起点外卖。宋愈客随主便,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
只是宋愈自己在家时是做饭吃的,这几天江淮安不在,她就把他橱柜里的餐具都整理出来,自己动手。
宋愈以为江淮安这是在提醒她逾越了,小声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会给你收拾干净的。”
江淮安忙解释道:“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做饭的话,以后我帮你洗碗。”
这话让宋愈心里更胆怯了,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哪能用他的手给她洗碗。
宋愈说:“我做饭,我洗碗,就当付你学费。”
宋愈见江淮安的碗已经空了,问他还要不要。江淮安摇摇头,她便拿过他手里的碗,去厨房洗。
厨房就在客厅一侧,开放式。江淮安坐在沙发上看着宋愈,她洗得很仔细,一边又一遍,低着头,像是有心事。
江淮安问她:“你不开心?”
宋愈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有十来天,我就要回学校了。”
宋愈读大二,比江淮安小了近六岁,明明正值青葱岁月,却老是绷着脸,像一个小大人。
江淮安知道,她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上学对于她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
江淮安说:“下个月我要去A城办画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找你。”
宋愈抬头看着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原本烦闷的心里,也像吹进了一缕清风,她正准备答应,又听见江淮安问了一句:“你可以和我讲一讲,你和你的那个朋友,小栀的故事吗?”
“哐当”一声。瓷盘落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打湿大片衣袖。
宋愈沉默了很久:“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总有一个结束的原因吧。”
“我伤害了她,所以她离开了我。”
6.
九月开学,宋愈回学校上课。
自从宋愈从江淮安家搬出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宋愈隐隐约约感觉到,是她说完自己和小栀的故事以后,江淮安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也是,任何人听到那样的故事,都会对故事里的她嗤之以鼻,江淮安这样好的人也不例外。
可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江淮安了吗?宋愈心里总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透不过气。
宋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江淮安明明只是父亲给她找的一个特别的“医生”。
宋愈犹豫着,要不要给江淮安打一个电话的时候。
这天下午,江淮安却突然出现在宋愈的宿舍楼下。
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在手肘处。
宋愈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下意识地摘下耳机,去掉音乐的干扰。
再次看向江淮安时,她才确定那是真真实实的他。
江淮安对她笑,说:“见到我,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宋愈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像他一样的笑容,却连自己都觉得很僵硬。
宋愈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淮安笑:“这座城市,我就只认识你一个人。”
江淮安带宋愈去他的画展,在市中心的美术馆,门前贴了大幅海报。
宋愈一直知道江淮安很出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禁有点紧张。
这个人,优秀明亮得和她不像在同一个世界,她能认识他,还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江淮安带宋愈从员工通道进去。里面参观画展的人也很多,江淮安先是走在外侧,用身体护住她,又在宋愈被一个钻来钻去的小孩冲撞到后,牢牢地牵住她的手。
宋愈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被江淮安滚烫的掌心握住,从心底腾起一阵热浪,直冲头顶。
宋愈不由得抓紧了他。
被江淮安牵着,宋愈很安心,她一路好奇地观看着他的作品,听着身边不认识的陌生人对他的称赞,没由来地觉得很骄傲,尽管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他们一起往里面走,里面是江淮安早期的作品。宋愈不认识那时的江淮安,所以很迫切地想要观赏他那时的画,意图从画中窥探到一丁点他曾经的生活。
宋愈没想到会在他的画上看到自己。
那时的宋愈十七岁,站在大雨时的公交站台,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
宋愈记得那一天,她和小栀闹了矛盾。她在那场大雨里丢下小栀,独自离开。
想到这些,宋愈眼眶一阵发热,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问江淮安:“你的画里怎么会有我?”
江淮安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抬头望着那幅画:“因为我见过你很多次,那天本来是想去给你送伞,没想到晚了一步,你就已经上了公交车。”
原来她和江淮安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可他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她。
宋愈不敢问,也不敢知道他的回答。
7.
江淮安的画,要在A城持续展出一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他没事就到学校来找宋愈,不过几天,宋愈在学校里就出了名。
大学三年,宋愈都只是一个隐匿在人群中的怪人,短短几日便成为目光焦点,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宋愈委婉地向江淮安提议,以后吃饭之类的活动,他定好地方,她自己过去就是,画画也不用借用学校的画室,他租住的公寓酒店和学校就隔了两条街。
可是江淮安总是当作没有听到,成天带着她在校园里招摇。宋愈想不明白,他这么一个温柔性格好的人,怎么就在这件事情上这么讲不通。
江淮安倒是给了她解释:“我和你父亲说好了,要帮你解开心结,适应和这个世界相处。”
宋愈不喜欢他这番说辞,她以为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一种理由。
她不喜欢被他当成一个病人。
冷不丁,宋愈问了一句:“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爸到底是怎么找到你,又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你的。”
江淮安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问题,他妥协了:“不是他来找我,而是我主动找他的。”
这句话江淮安说得很自然,看着宋愈震惊的样子,也没有意外。
他早就知道宋愈是联觉者,所以才会联系她的父亲,让他送她到自己的别墅。他之所以没有告诉宋愈,是怕她有心理负担。
宋愈的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往其他方面想,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为什么是我?”
江淮安说:“那年在一中见到你,我就决定是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宋愈不想要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依旧固执地问:“为什么?”
江淮安想了想:“如果我说那时我就对你有了好感,你可能不会相信。”
宋愈当然不会相信,她从小就不是爱做梦的女孩,江淮安那样优秀的人,即使是一见钟情,主角也不可能是她。
或许,这也是他想到的,帮助她的一种方式吧。
这些年,小栀离开以后,她变得愈发敏感和脆弱,做了不少极端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不厌其烦地给她找心理医生,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她是一个身上背着恶果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幸福的事降临。
画展结束的倒数第三天,江淮安打电话给宋愈,说午饭不陪她一起吃。
他要回去接妹妹,她身体已经无碍,也想看一看他的画展。
宋愈应了一声,在听到江淮安让她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时心慌了一下。
她本就不擅长与陌生人相处,哪能这么轻易地见他的妹妹。
尽管知道自己和他不会有太多纠葛,她依旧希望在他的家人面前留下好印象。
但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江淮安做出的决定,她总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在挂掉电话以后,宋愈又去了一次画展。她买了全价门票,想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也能插进一些话。
宋愈沿着江淮安带她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到尽头,还有一个小展厅,上一次江淮安没有带她进去。
那是江淮安特意让工作人员布置的,展出他手下一些优秀学员的画作。那时江淮安说,她大都已经在家里看过,就不用进去了。这一次,宋愈看时间还早,还是想看几眼。
她一排排地看过去,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幅画的是自己。那时她听见江淮安在和妹妹打电话,声音温暖,像哄着一个小孩。她的心也就跟着变得柔软起来,脑海中浮现了很多画面。
宋愈看着那幅画,嘴角不由得弯了起来。
而在这幅画的旁边,还有一幅类似的画,也是通过各种各样的颜色堆积起来的,没有具体的意向。
宋愈在目光触及之时,就像触电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8.
马路上的汽笛声,黑色。
奔跑时听见的呼呼的风声,黑色。
路边行人的交谈声,黑色。
宋愈的世界里,好像已经没有其他颜色了。
她一路奔跑,回到宿舍里。拉上床帘的那一刻,身边的一切仿佛就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她始终欺骗无法自己。
那幅画,是小栀的。
那幅画,是她和小栀一起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小栀画下的她唱给自己听的生日歌。
宋愈又想起了很多关于小栀的事,那时她们成天腻在一起,不分彼此。直到那场大雨,她对小栀说了重话,小栀生气地走掉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宋愈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再找到关于小栀的消息。
她更没有想到,带给她消息的人,会是江淮安。
江淮安打来电话的时候,宋愈蜷缩在被子里,她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摁掉铃声,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
江淮安接连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半个小时以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宋愈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原来这么快,他就放弃她了。
下午五点左右,宋愈躺在床上,双眼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好久,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听见室友叫她,说有人找。
这个学校她认识的人不多,会主动和她说话的,更是屈指可数。宋愈从床上坐起来,伸出头往外看,在看清来人后心里猛地一颤:“……小栀?”
站在宿舍中间的女孩,正仰着头,满脸笑容地看着她:“小愈,我回来了。”
宋愈和小栀面对面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坐着,她放在双膝上的手还在发抖。
小栀像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一样,像从未和她分开过一样,还是那么阳光开朗,要给她夹喜欢的菜。
宋愈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木讷地说:“对不起。”
小栀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不解地问她:“干吗道歉?”
宋愈知道,小栀还是这样好,不愿意让她自责,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宋愈无法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开脱,毕竟小栀已经消失快三年了。
这时,从小栀身后走出来一个人,宋愈抬头看,是江淮安。他绕了半圈,走到宋愈身旁坐下,她整个人都变得僵硬。
小栀噘着嘴,佯装不满地说:“哥,你怎么就开始偏心了,以前都是跟我坐的。”
9.
吃过晚饭,因为小栀身体还未痊愈,被司机接回去休息。宋愈和江淮安沿着河边散步回学校。
二人一路无话,宋愈的脑子里还一片混乱。
她怎么都想不到,江淮安和小栀竟然是那样的关系。
快走到宋愈宿舍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小栀那年究竟怎么了?”
江淮安偏过头看她,见她一副做错事极力克制自己的样子,无奈地笑:“你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宋愈没有接话。
那年她把小栀气走,第二天小栀就再没来上学,电话也打不通了。
学校里流传出很多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小栀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有人说她淋雨发烧生病了,还有人说天色太晚,她没看清路,摔进了河里。
众多的猜测,压得宋愈喘不过气。可是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她的指责,才让小栀离开。
如果她一直陪在小栀身边,或许就不会发生意外。
江淮安叹了口气:“我们家有心脏病史,那天她在家门口,撞见歹徒抢劫,她没见过那种场面,被那么一吓,病就发作了。家里本来是想等到高考完再带她做手术,但在那一次出事以后,我父亲坚持让她休学。”
事情居然会是这样的,但宋愈心里还是不踏实,分别时的最后一面,她让小栀那么生气……
“你还不了解她吗?她那么喜欢你,哪里舍得生你的气。”江淮安温柔地看着宋愈,好像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脸颊都有些泛红了,宋愈似乎有在他的目光中看到宠溺,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
他们走到宿舍楼下,还有十分钟就要查寝,宋愈等不到他的后文,准备先回去,江淮安却忙不迭地叫住她。
江淮安顿了顿,突然鼓起勇气,说:“那一次,是我让她先走的,我一直想认识你,但没有机会。”
所以他让小栀拿着伞先走,他想去给她送伞,然后陪她一起回家。
只是缘分未到,让三个人绕了那么大一圈,才终于重聚。
其实,小栀在病床上时,也一直惦记着宋愈,在从江淮安口中听说她的近况后,便和他一起想办法联系上她的父亲,决定帮助她。
听到江淮安说的这些话,宋愈每日防备着的心突然变得柔软。原来他早就想向她靠近,原来他是有一点喜欢她的,原来自己没有对不起小栀。
宿管阿姨吹起了哨子,平时尖厉刺耳的哨声,如今在宋愈眼前铺了一片热烈的红色。
在她跟随人潮往楼道里跑时,她听见江淮安在身后问她:“小栀说明天想去看我的画展,你愿意再去一次吗?”
宋愈在二楼的转角处刹住了车,探出身体向他挥了挥手:“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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