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哑娘家住的村子是一个古堡。古堡之北原有一个大寺,叫大王寺,香火很旺。古堡便因寺得名,称之为大王疃村。
堡里头又分前堡、后堡、东堡、西堡,分别住着韩、樊、李、肖四姓人家。据说这四姓人家的先人都是从山西大槐树底下移民过来的。他们结伴而来,看到这里地势广阔平坦,少有人家,前有横贯百里平川的壶流河,南靠连绵千里的大南山,便选择在这里扎根立祖。
这地方只有黄土。起起伏伏的黄土坡连绵不绝,向北延伸,直达蒙晋,自古就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往来交替的地方,常闹匪患兵患。这里的人们便举全族全村之力,夯黄土高筑,外裹青砖,建成了一座座铁桶一般的古堡。老人们说,山梁上盘旋腾飞的长城,是老祖宗留下护国佑民的神龙、巨龙,咱这片黄土地上的八百村庄,八百古堡,便是龙产的卵,是龙的种,护佑着这一方百姓的平安。
这里的民风古朴安分。他们遵从祖训,世代以农耕为生,从不惹事,也决不怕事。一旦有兵匪来袭,家族受到侵犯,看似老实巴交的男人们一个个都是血性的汉子,豁得出流血舍命;柔弱寡语的女人们,也都长了一身迎风而立的铁骨头。
哑娘家姓李,居住在南堡大巷的南头起。三间土坯房,一堂两屋。院墙也是土坯垒起来的。不知道己经传了几代人。每过些年,男人们便和些大苒(rαn)泥,铲去已经剥落了的土墙皮,重新抹一遍,又似新的一般,遮风挡雨,倒也耐实。整个泥土小院,和黄土地浑如一体,不像是人工盖的,倒像是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
出了她家门,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土道南行五里,便是栽满杏树的谢家沟,从谢家沟朝南再走三四里,就到了南山坡跟的山门峪。沿山门峪翻过骆驼梁,便进了茫茫苍苍的大南山。
这里风大,石头多,土层薄,南边的暖湿气流被南山像屏嶂一样地挡着过不来,北边刮来的千里黄沙,一路畅行无阻,漫山遍野地刮着,呜呜地叫着,太阳灰蒙蒙的。最大的风能把石头子儿吹得满地滚。因此这地方十年九旱,无霜期短,一年一熟,以种植玉米、谷、黍为主,同时种些山药(土豆)及豆类等杂粮。正常年景,尚可混个温饱。若逢大旱之年,到了七、八月份仍不见一滴雨,黄土窝窝晒得直冒烟。春起来播下的种子都旱死了。只能等到七、八月份,盼得有雨,种些产量低、日期小的荞麦、谷黍等救命粮。一碗糊糊照月亮,掺糠咽菜,勉强度日。
二
哑娘先天不哑。小的时候得了场怪病,被游方的郎中用了些虎狼之药。虽然拣了条命,嗓子却哑了,耳朵还灵。嫁过来第二年,便怀了身孕,出来进去挺着大肚子,和婆婆两个人打里照外,手不拾闲。哑娘的男人大牛和公公爷俩儿成天活口重,吃食赖,晒得又黑又瘦,尖了下巴。
这年适逢大旱。太阳一天到晚明晃晃地照着,烤得地皮发烫。人们天天望着东南方向的卧云岗,只要卧云岗上压滿了浓浓的黑云彩,天就下雨。眼瞅着过了八月,卧云岗上一丝云彩也不见。地里的野菜早被人们挖光了。坡上榆树被撸光了叶子,扒光了树皮,裸露着白生生的枝子让人看了心酸。村子里的后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钻进大南山,漫山遍野地搜寻些苦苦菜回来,掺一把糠搅一锅菜糊糊充饥。
官府依旧催得紧,苛捐杂税一样不少。常派人下来,沿门挨户搅得鸡飞狗跳。催不到钱粮,便捉些鸡、抢几只羊回去凑数。
离大王疃村往北不足二十里,便是代王城。战国时,这里曾是代国国都。后赵襄子灭代,代王城便没落了。但古代王城的遗址尚在,古代国人的风骨遗风尚在。
于是,有几个能主事的汉子便站出来,联络十里八乡的几个村子,成立了"联庄会",抗捐抗税,想给种田人谋一条活路。响应的村子越来越多,渐成声势。
哑娘的公公天生是个闷葫芦。嘴里叼着烟锅子,成天价不说一句话。但是他脚板正,人公道,唾沫吐在地下能砸出坑。村子里便公推几个人出头,找公公商量,想要加入联庄会。公公抽着烟锅半天没吱声。来的几个人谁也没言语,只是两眼瞅着他,等他拿主意。
终于,公公站起身,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斜披着夹祆,说了声:"走!"
县城逢三六九赶集。联庄会的首领便选择初六集日这天,号召各村联庄会的人进城,到官府去请愿。哑娘的公公一大早就领着人出了村,和各条乡路上走来的人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县城涌去。联庄会公推了六名代表和官府交涉,哑娘的公公就在这六人之中。
临出家门,公公撂下一句话:″大牛他娘,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大牛跟在爹的后边也一块去了。
自打公公领着人出了村,哑娘和婆婆的心就悬了起来,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天响午了。大牛从城里兴高彩烈地回来了。他说,到底人多势众,官府认怂了。答应不再摧捐催税了。村子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公公却没有回来。婆婆问大牛,大牛人老实,说,官府里的人说了,为表诚意,要另摆一桌席,宴请六名代表。估计天黑前一准回来。
天黑了,直到掌灯,仍不见人回来。婆婆叫上大牛,娘俩儿急惶惶地出了门。
哑娘没做饭,也没点灯,一个人坐在炕沿边发呆。直到过了半夜,忽听院门"吱"的一声响。哑娘便扑了出去。见婆婆滿身尘土和草屑子,大牛和几个后生抬着一扇门板进了院子。门板上挺着一具砍了头的血腔子尸体。
原来,官府十分狠毒狡怍,以宴请为名,把六名领头人灌醉,砍下头颅悬在墙门上示众,尸体扔到城外乱坟岗上。并且放出话,谁敢认领下葬,同罪。
″不许哭,不许闹出大响动!"婆婆骨架挺得硬,利落地分派着:
"哑娘,去烧水,把你爹的尸体擦洗干净。大牛你们几个,就在这院子里打墓地!"
"娘,俺爹咋入殓?"大牛问。
"哦,棺材?有!跟我来!"
婆婆领人进了东屋,打开一个豁了牙的躺柜,揭去盖儿,把里面的大小包袱一古脑扔到炕上。把公公平常铺的褥子盖得被子,在柜子底儿上铺得平展软乎,头起放了一个长枕头,枕头上铺了一块干净的布子。
"还用枕头?"大牛问。
婆婆剜了他一眼:"你懂啥!你爹尸首不全,魂儿是全客的。"
"抬!!"
一辈子挺着腰板抬着头走路的公公,就这么匆匆地入土,埋了!
两年后,婆婆也走了。临咽气的时候,对他俩说:你爹叫我哩,我得下去陪他。
她嘱咐说:自打李氏先人在这儿立祖,你爹是第十四代,大牛是第十五代,哑娘肚子里的孩儿是第十六代。记下了!
三
公公和婆婆的坟头上每年都长新草。哑娘的日子像地里的庄稼,种了收收了种,年年就这么轮回地过着。
这里的人家,每到场光地净的秋后,都要进山砍些山柴回来,以备冬天烧炕用。日子再穷,外面大雪纷飞,炕烧得热乎,家就不冷。
这一年,儿子春小满十岁了。人长得壮实,不怕吃苦受累,家里地里的各项活计,都学着干,抢着干,小小年纪就能给他爹掛个″铃铛",顶个帮手。
收了秋,大牛照例进山去砍柴。窗跟儿底下,已经垛起了两梱山柴。第三回进山,人却没回来。托同去的人捎话回来:孩儿他娘,这个家就靠给你了。我跟着山里的队伍走了。从此,便没了音信。
闲下来的时候,哑娘常常望着南山发呆。心想,那里面有着一片什么样的天地,有着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值得孩儿他爹抛家舍业,抬起腿说走就跟着走了。有时候,她想得脑仁子疼,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儿子春小己经长成五尺高的汉子。脾气禀性都随了他爷爷。话不多,主意根儿却硬。拿不准的事,就跟娘商量,听娘的。他特地养了条黄狗,一则看门守院,二则跟娘做伴。
哑娘给儿子从外村订了门亲事。媳妇人老实,也勤快。本来打算收了秋就过门,把喜事办了。不曾想媳妇儿他爹突然得了半身不遂,瘫在炕上要人伺候,这事就搁下了。儿子时不时拎些东西过去探望,有时候第二天天亮才回来。
南山里不断有人下来。开始的时候,常常夜里来,白天走。春小和山里下来的人跟得紧,家离坡跟又近,哑娘家就成了山里来人经常落脚的地方。
到了秋后,山里来的人白天也不走了。领头的是一名姓刘的区长。这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洗白了的军帽,腰里系着一条旧皮帶,皮带上别着一颗手榴弹。他们专拣低矮的门楼,东家进,西家出。亘古以来从末有过的新鲜事儿,一天天多了起来。
先是成立了农会,成立了贫农团。后又在乐楼(戏楼)前召开大会,刘区长代表察南地委和县委,宣布进行土地改革。随后又组织成立了护地队,刘区长兼任护地队队长。
春小回到家里,让娘把爷爷当年系过的一条旧皮带翻出来,系在腰上,算是护地队小队长的身份标识。
过了两天,春小满脸喜气地回到家里,把一个盖着大红戳的物件递到娘的手里,说:
"娘,土改了。咱家分了五亩地,这是政府发的土地证。刘区长说,这叫土地还家!"
哑娘手拿土地证,坐在炕沿上,呆怔了半天,觉得像做梦一般。她想了想,把土地证供在公公和婆婆的牌位前,燃着了三柱香。
三缕烟袅袅升起,直上屋顶,又折回来,开成了三朵花。
四
谢家沟的枪声响了大半夜,到天亮终于停了。
从谢家沟下来的保安队、奋勇队又扑进村里来,抢了几百只鸡,赶着一百多只羊,荡起一路黄尘,回去了。
哑娘知道,刘区长他们为从山里到川下往来方便,在谢家沟一带挖了许多藏身洞。区干部、区小队队员和村里的农会干部、护地队员,常在那儿过夜、办公或者商量一些事情。
春小这几天很少着家,昨晚更是一夜未归。哑娘心里象坠了一块铅,沉沉地吊着。黄狗也凄厉地嚎着,打着旋儿转悠着,两只前爪不停地刨着地,显得暴躁不安。
半响午了,哑娘终于打问清楚。是村里的一个不甘心被土改的地主,揣着三百现大洋,摸黑赶到县城告密。伪县保安大队队长齐二秃子,笑嘻嘻地把三百现大洋一把搂进抽屉里。他立即集合保安大队,又打电话通知代王城伪镇上的奋勇队,共计三百多人,趁夜摸进谢家沟,把这里团团包围起来。
二十九名区干部、区小队队员和村干部、护地队员,拼死抵抗,全都壮烈牺牲。其中九人被锄刀锄下头颅,用牲口驮子驮了,分别悬在县城的城门洞上、代王城的电线杆上示众。
这二十九个人当中,有许多人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只是善良本份的种田人,参加护地队没几天。他们没文化,不识字,象黄土地一样是最卑贱的人。他们不是英雄,也不知道什么是英雄。是大南山的召唤唤醒了他们,是土地改革让他们觉醒。当他们面对滴着鲜血的屠刀,面对冒着烟儿的乌黑的枪口,没有一个服软的,没有一个认怂的,全都以命相搏,慷慨赴死!
黄土地上这个生生不息的民族啊!
黄狗走在前边,四下里警惕地张望着,咽喉间呼噜着凄厉的哀嚎声。哑娘觉得自已的魂儿已经离她而去,在野地里随风飘荡,两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只是本能地走着。
当哑娘终于走到代王城村口,看见电线杆上掛着儿子沾满血污的头颅,万种悲愤,霎时间涌上心头。像大雨过后,沙河滩上暴发的山洪,翻滚着,咆哮着,涌动着。她想发泄出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想起了匆匆入土冤沉大海的公公,想起了跟着山里队伍说走就走、至今没有音信的自家男人,想起了婆婆临终撂下的那句话,男人们流血舍命,女人们得长一身铁骨头。
她觉得心灵深处有一种莫名的东西被唤醒,在血管里奔流着,浑身上下都变得坚挺起来。
她放下篮子,从里面拿出蒸的馍,炕的豆腐片和闷的小米饭,放在三个小碗里,一字排开,祭奠儿子。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像稳坐莲花台凛然不容侵犯。
儿子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娘,有许多话要说。儿子要说什么,哑娘心里都知道,也全明白:
娘,我下去找俺爷爷、奶奶,找俺爹去了……
娘,我们这二十几个人,都是爷们,都是血性的汉子。俺们的血都流进咱自家的地里头了……
娘,俺那没过门的媳妇儿,己经怀了俺的种,咱家有了接烟尘的香火……
娘俩个就这么用交换的眼神啦?着。
黄狗已经被鲜红的血激发出动物的野性和凶残。它像狼一样嚎叫着,像狼一样奓开全身的毛。突然,闪电般扑到一个在电线杆下站岗的奋勇队队员身上,呲着尖利的牙齿,嘶咬着,嚎叫着。它的头上被枪托砸得满头鲜血,把毛压塌,盖在头顶上,依旧泼着野性凶残地嘶咬着,不撒嘴。
五
″奶奶,奶奶!俺娘让我送饭来了"
第二天,快响午了。恍惚间,哑娘觉得有人在推她。睁开眼,眼前一张小黑脸,两只大眼睛在瞅着她。他身边,一黄一黑两只狗紧紧护卫着。这孩子,正是巷里头侄媳妇儿家的二小。
二小从怀里掏出一包用屉布包裹得严实的发膜膜,张开两只小黑手,手心里各有一个煮熟的淹鸡蛋。这种棒子面发膜膜,做起来很是费事。先把面搅成稠糊糊,兑上面起子,倒在鍪子上一张一張地烙熟。哑娘接在手里,还是热乎的。
"奶奶,您看"!二小抹起袖子,他的左手腕子上,系着一条一寸宽的白孝条。
″俺娘说,堡子里的小字辈,人人都带了孝!″
哑娘把二小紧紧搂在怀里,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临走前,二小凑近哑娘耳边,悄声说,南山里下来人了,刘区长传出话,天要亮了!这仇要报!血债血还!
在一黄一黑两条大狗的护卫下,二小瘦小的身躯惭惭走远了。
她从怀里掏出尚有余湿的发膜膜,仿佛看到了乡亲们熟悉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就像黄土地上的树,一棵棵树都把根深深扎在土里头,紧紧地交错着,缠绕在一起,相连相通的血脉,凭谁也甭想砍断。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一树动,百树摇,千树万树都在摇。田地里成片成片的树都摇起来,就会闹出惊天动地的响动。
她又一次向着南山望去。自西向东逶迤而来的大南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铁青色山脊挺拔陡峭,次递分明,格外睛朗。想起刘区长的话,她终于明白,怪不得当年自家男人连家都顾不上回,抬腿就跟着山里的队伍走了。原来那大山里,有着一支怎样的队伍,有着一片怎样的天地。
三天后,曙色将明。乡路上影影绰绰地走来了一人一狗,来到上河滩上。
上河滩在堡的东头,有一处清冽冽泉眼。泉底的沙石缝里一串一串地向上冒水泡。从泉眼溢出的水,在沙石间哗啦啦地向东流着,四季不冻。是堡里头人们清晨挑水之处,也是女人们洗尿布和洗衣服的去处。老人们说,这水是大南山从地底下流过来的,有灵气,多黑的石头都能洗白。
哑娘走到溪水边,黄狗己经卧在那了。她把儿子满是血污的头颅,从篮子里拿出来,紧紧地贴在脸上,来回轻轻地摩擦着。她清楚地记得,儿子从小就爱闻自己身上的味儿。他说,娘身上的味儿甜甜的,香香的。现在,娘俩身上的味儿溶在一起了,都是那种甜甜的香香的味道。哑娘再也忍不住,面对空旷的田野,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浸湿了大片衣襟。天边的星星似乎要震得掉下来,远近的大小树木都垂下头肃立着,风呜咽着从天边吹过来,又呜咽着向天边涌去。
哑娘把溪水上漂着的草沫撩开,再撩开。把儿子沾滿血污的头发一根根洗净,又一根根捋直。用指甲把儿子耳朵眼儿里,眼角和眼皮上的血污一点一点地抠净,再用毛巾仔仔细细地脸上的肉皮擦洗干净。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要让他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大南山群峰耸立,翘首向东,静候黎明的到来。东方的天际,鲜红的的云彩喷薄而出。一个血色的黎明,映红了半边天。
哑娘想到,没有过门的儿媳妇儿已经怀了儿子的种,李家有了传承的香火。她分明感到,一个活泼泼的新生命即将诞生,正躁动于母腹,。
她长长吐了口气。把洗得洁净如婴儿般儿子头颅,捧到蓝子里,用一方白净的布蒙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双眼紧闭,仿佛小时候扎在娘的怀里睡得正香。
哑娘猛的站起身来,把篮子紧紧搂在怀里,迈开了三角尖足。黄狗跑出去又停住,回过头看着她。沙石小道两边的小草纷纷让开了路:
儿子,跟娘回家!
注: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1948年3月9日河北省蔚县西大云疃村,史称″西大云疃惨案″。惨案发生后仅半个月,即1948年3月24日,蔚县二次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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