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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曾放青崖间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长欢喜

  00.你知道什么了

  这晚,初晓又梦到她二十岁时的时光。

  那时她住在校外租住的老房子里,地面潮湿,总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来。但她心里雀跃,因为她总能透过窗子看到客厅里正在画画的顾随。他习惯将所有的窗帘都拉上,静物旁立着一盏蓝灰色的落地灯,他手里的调色盘看起来脏兮兮的,有一些颜料还沾到了他的袖子上。

  她便起身走出去,屋子里的摇滚乐随着她开门的动作流泻而出。

  “嘿!”她记得自己总这样跟他打招呼,亲昵而又不显刻意,“当年考试的时候,我在考场门口买东西,来来往往那么多学生,卖奶茶的阿姨跟我讲,她总能一眼就看出来哪些是美术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就站在门口,整个客厅都显得十分昏暗。这套房子里一共住了三个人,另一个房间里的女孩还没有醒来,所以她将声音压低了些,扯出一丝旖旎暧昧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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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随闻言抬起眼来。大抵他画画时太过入神,冷不丁听到有人讲话,也没反应过来对方话里是什么意思,就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整个人看起来茫然又无害。

  初晓便盯着他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顾随抿起唇,停顿了好一会儿,眼里才微微蓄起点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了。”

  初晓问:“你知道什么了?”

  01.他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

  初晓在梦到顾随的第二天下午,又在商场里遇见了前一天在警局里给她做笔录的那一个警官。

  警官姓顾,和顾随一个姓,但他的气质却和顾随相去甚远。他眉峰凌厉,面容冷峻,看起来极为不好接近。

  不像她的顾随,眉眼间总像藏着远山,似乎连高原上的雪山也能被他暖化。

  这是顾随离开她的第四年,初晓再没有喜欢过其他人。她如今过得还可以,好歹也沾上知名漫画家的头衔,收入不菲,日子自由。唯有一点,她还住在大学时住过的那间潮湿的老房子里。她给自己留了一间,另外两间全租给了艺术学院的学生,就像它当年的主人一样。

  她从咖啡馆里走出去,挡在顾警官的面前。她平日里并不是这么莽撞的人,或许是昨晚梦见了久未见面的顾随,心里情绪万千,总想找个出口排解。

  顾警官随着她的动作停下脚步,眉毛微挑,似在询问她有什么事。

  初晓在心里胡编乱造着借口:“我想请你喝一杯,感谢你昨天的照顾。”

  她这话说得就好像旁边不是咖啡馆而是一间酒吧似的。

  不过这份感谢顾警官却也承受得起。昨天初晓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为了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硬是和歹徒拼了一番。自己手臂上才挨过一刀,还不忘拉住前来解决事端的顾警官,说是要和他一起去警局录口供。最后还是顾警官不由分说地开车将她送去了医院,才让她手臂上的伤口得到及时的包扎。

  伤在她的右臂,这令她的行动十分不方便,顾警官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散粉给自己补妆的动作,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晕开了一点嘲讽的意味:“你昨天胆子也太大了,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自己出事了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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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窗边,这间店开在七楼,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漫过他的脸。

  初晓似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盯着他看了两秒,便又转回了头,自顾自地说道:“顾警官,你在年少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一个特别特别温柔的人?特别特别温柔……以至于和他在一起,就能让你的心也变得特别柔软。”

  她似乎是答非所问了,可话语里透出的意思又和他的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顾警官便从善如流地说:“那看来你遇到过。”

  “何止。”初晓笑起来,“他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

  他一连用了三个“最”,顾警官眉目微动:“有多喜欢?”

  初晓手托住下巴,开玩笑一般地回答:“喜欢到啊,为他守身如玉好几年。即便他当初不吭一声就消失了,可我还在想,假如他现在回来,我立马就能原谅他。”

  顾警官放下杯子,咖啡沫留在了他的嘴角,令他坚毅的面容平白透出一些呆萌的味道来。初晓忍住想拿纸给他抹去的冲动,尽量让自己不往他的嘴巴上瞟。

  顾警官对此毫无所觉,只是问道:“那他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吗?”

  02.新来的那个小姑娘

  初晓第一次见到顾随,也是在冬天。

  北方的冬天极冷,风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子,又凉又锋利。而比这更冷的是初晓的心。

  那天她刚跟室友吵完一架,原因是她的室友谈恋爱了,而恋爱的对象正是她喜欢了好几年的陆延风。

  她当初追随陆延风而来,千辛万苦和他考进了同一所学校,本想着近水楼台,打算来个日久生情,哪想还没开始行动,就被人半路截和了。

  她也知道感情这种事从来不论深浅,也不分先来后到,这事情怪不得她的室友,但她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了一层隔阂,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无芥蒂地相处了。更何况她那时年纪小,尚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心里不痛快,说话也就带了刺,三言两语便挑起了战火,两人很快就吵得不可开交。

  于是宿舍是没有心情再住下去了,隔天初晓便收拾好东西找到了新住处。

  偏她搬家的这日下了雨,早冬的雨,淅淅沥沥,夹杂着好像能够渗入人骨头里的寒意。

  她独自一人将东西都移到租住的那间公寓里,衣服已经被雨水浸湿,整个人看起来极为狼狈。她坐在窗边,望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觉得头大。她甚至恨不得能有个机器人来帮她收拾。

  她有点儿强迫症,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安心做事情,必须要有个人在旁边坐着才行。那人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跟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否则她什么也做不了。

  而顾随就是在她焦虑无比的时候出现的。

  那时天有些暗了,初晓也没开灯,随着他推开门,走廊里的光泻进来一些。她循声转过头去,就听到顾随“咦”了一声。

  他的声音真好听,既柔软又清雅。初晓眯了眯眼,看到顾随“啪”的一声将灯打开,紧接着他微带讶异地问道:“你是……新来的那个小姑娘?”

  顾随其实没比她大多少,但许是那时初晓垂着脑袋满脸委屈的模样太像某种小动物了,让顾随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于是他下意识地就将她归到了“小姑娘”的行列里。

  甚至见初晓只愣愣地望着自己并没有答话,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一场,他顿了片刻,便将自己手里的画具放下,换了鞋子走进厨房,须臾又探出脑袋问她:“我煮姜茶,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03.你有什么愿望

  初晓以前听说过顾随的名字,但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个名字和他的人联系起来。

  她的专业是游戏原画设计,选修了郑老师的油画课,而顾随正是郑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今年读研一,获得过不少小奖项,这在他们这所普通的工科学校里非常难得,值得郑老师夸耀许久。

  在郑老师的嘴里,顾随是一个十分耀眼光芒四射的人。初晓便在心里想:他大抵爱穿板板正正的衣服,梳整齐的头发,无时无刻不保持一副好形象。可实际上呢?他日日穿着一件长款的帆布羽绒服,鼓鼓囊囊,衣袖上还总是沾着各色的颜料。尽管这并不能影响他的颜值,甚至还令他多了几分落拓的帅气,但这个传说中的人却也因此而跌下了初晓心目中的神坛。

  尤其此时是夜半,初晓被他的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她是真的想跟这位厉害的师兄打一架。

  她披上外套,不情不愿地下去开门。门外亮着灯,顾随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也不嫌冷,看见初晓,便兴致勃勃地跟她讲:“外面下雪了。”

  这是初晓搬过来的第二十三天,第三间房里的那位姑娘很少回来,初晓甚至还没有见过她。

  她仍旧未能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几天也不笑一次,本以为自己整天摆着一张扑克脸会惹人厌烦,哪想顾随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不过顾随自己也一身毛病就是了,譬如深更半夜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只是为了跟她说下雪了,这令初晓十分不能忍。

  她是真的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还是礼貌性地“哦”了一声,才伸手去关门,准备继续回去蒙头睡大觉。哪想没等她开始行动,顾随就不知从哪里捞出一件大衣来,随即不由分说地披到她的身上,紧接着便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听到班里那些女生说,初雪的时候要出去许愿。”他拉着她停在门外的廊下,廊灯亮着,映照得雪花像鹅毛一样轻盈洁白。他信誓旦旦地说,“初晓,你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听听,我来帮你实现。”

  他是真的温柔,又赤诚烂漫,倘若不是知道他对门外那只流浪猫也是如此温柔且有耐心,初晓一定会认为他喜欢自己。

  她撇撇嘴,想说他幼稚,又想问他:那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给不给我摘?但心却莫名悸动了一下,“轰隆轰隆”作响,令她也大发慈悲地柔软了片刻。

  于是她只是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抿住唇,问他:“顾随,你的梦想是什么?”

  04.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简直问了一句废话,顾随的梦想全院的人都知道,无非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

  话刚出口她就觉得懊恼,揉着额头准备跟他说要收回自己的问题。谁知顾随居然不按套路出牌,他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足足沉默了两分钟,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这话说得可就笼统了,初晓猜他肯定是在瞎扯,不过她也能够理解,毕竟“想要成为很厉害的画家”这种梦想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实在遥远,令人难以启齿。

  她于是特别善解人意地帮他许了愿望:“我的心愿就是——希望顾随能够成为一名画家,画很多很多能够流传千古的画。”

  他们年轻,可以尽情做梦,初晓说这种话一点也不怕遭人耻笑。

  语毕,她便笑嘻嘻地歪头去看他。这院里的房东清雅,在旁边种了两棵红梅,梅花就开在她的身后,衬得她的笑颜也异常好看。

  顾随微微一愣,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尔刺入心脏,他竟然难得地发起呆来。

  他的脸部轮廓分明,半张脸隐在暗处,半张脸被暖色的灯光照着。外头是琳琅的风雪,在人世间纷纷扬扬。初晓忍不住就摸出了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照片,准备等什么时候有空的时候以他为原型画个游戏角色。

  相机“咔嚓”的声响将顾随的神思拉回来,他抿着唇,微微笑着:“太难了,你换个愿望。”

  他像个任性的小孩,对着她颐指气使。初晓觉得新鲜,觉得顾随大抵是不大自信,便转过头,很认真地鼓励他:“你是我见过的在绘画方面最有天赋的人,我相信你肯定会成功的!”

  她总共也没遇见过多少人,而遇见的艺术家更是少之又少,这画说得毫无权威性。但顾随却弯起了眼睛,轻轻一声叹息:“我之前仔细想了想,但凡能够流传千古的画家——比如割下了自己耳朵的凡·高,放弃安稳生活而到处寻找心灵故乡的高更——这些人就没几个过着正常生活的,我这么正常,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嘴角轻弯,就像是在跟她开玩笑。初晓便望向他的眼睛,亦开玩笑一般说道:“那就要看你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05.我有一个喜欢了好久的人你知道吧

  在顾随的画家梦实现之前,倒是初晓先一步做出了点成绩。她那段时间心情郁闷,于是化悲愤为力量,设计了一组图片,随手投给一家正在征稿的游戏公司,没想到竟然被采用了。

  那组图其中有一幅就是顾随在雪地里发呆的那个场景,得到了游戏公司的特别夸赞。只是那些图到底画得太过粗糙,且数量不够,那边问她能不能修一修,再补上一些。

  学校里已经开始放寒假,学生们陆陆续续离校,顾随也在这天下午离开了、走之前,他煮了一大锅玉米排骨汤,让初晓慢慢喝。

  初晓想在学校里多留一段时间,把手头的工作快点做完,好安心回家过年。可谁知顾随一走,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的强迫症又犯了。吃不下饭,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她甚至还有点儿想哭。

  她怀疑自己究竟是得了强迫症,还是得了孤独症。

  到隔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时,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拨通了顾随的电话。

  “初晓?”他大概睡得正熟,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初晓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安定了下来。

  “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初晓摇摇头,又想到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摇头的动作,她停下来,小声地解释,“我做噩梦了。”

  她这边也静,外头还在落雪,北地雪厚,门口那棵泡桐树被压弯了好几根枝丫。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顾随的呼吸声。

  那头沉默下来,顿了片刻,顾随才问:“你现在还在学校吗?”

  “是。”

  “什么时候回?”

  “估计还要等几天。”

  “梦见什么了?”

  初晓从被子里钻出来,她说:“顾随,我有一个喜欢了好久的人你知道吧?”

  那头的人半晌才“嗯”了一声:“听你提过两句。”

  初晓说:“我梦见他了……我有好久没有见他了,我以为自己能忘掉他,可我梦见他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他。”

  大概夜晚容易令人放松警惕,初晓说了自己在白日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的话。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后来,初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电话还在她的耳边,已经被挂断了。她踩着拖鞋披上衣服出去洗漱,房门才刚打开,一股甜糯的山药紫薯粥的香味便钻进了她的鼻孔里。

  今天天气好,太阳的光透过窗户流泻进来,在屋里洒上一层金光。

  香味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一同飘出的还有袅袅的白烟。顾随围着围裙,正在切菜,葱花的绿和他骨节分明的手相映成趣。

  初晓脚步一顿,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的心跳无端停滞了那么一下。

  顾随在挂断她的电话之后,就连夜乘飞机赶了过来。初晓舌尖压着紫薯的甜香,听他漫不经心地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经过。

  “不过刚好我最近要准备一个比赛,这里的各种工具齐全,倒也正好。”像是怕初晓会多想,顾随又在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初晓嘴里含着粥,轻轻“嗯”了一声。那个比赛她知道,比顾随以往参加的那些都具有权威性,若是能拿到什么名次,对日后的发展必定很有益处。

  她握紧拳头,虚空对着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屋顶的雪融化了一些,冰凉的水滴顺着屋檐落下来,淅淅沥沥,就好像在下一场久违的雨。

  06.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

  他们又在学校里待了将近两个星期才离开。

  回家的前一晚,他们一起去看了场老电影。是旧片重映,周迅演的《苏州河》。

  放映厅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不到十个人,但个个神情认真。到最后,还传出了几声呜咽。

  外面又在下雪,出来以后,初晓将脚下的雪踩得咯吱作响。她学着电影里女主角的语气问顾随:“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

  她原本只是觉得好玩,可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了。电影里女主角问的是自己的意中人,可她跟顾随又是什么关系呢?

  她自觉失言,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烫,正想着该怎么弥补,就见顾随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绕到她前面一些,低头看着她,灯火在他的眼里落了一层暗影。他轻笑了一声,忽而朝她眨了眨眼:“会的,会一直一直找下去。不是撒谎。”

  他这模样显得有点儿俏皮,直接堵了后面接着的问题,却也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这个男生素来聪明通透,初晓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也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你怎么不问问我?”

  顾随没反应过来:“问什么?”他顿了一秒,才恍然大悟般地“咦”了一声,随即眼角眉梢都露出一点笑意。他仍旧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显得有点认真,“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他的重音放在“我”上,声音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随即初晓答:“不会。”

  顾随还张着嘴,原本要脱口而出的第二个问题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初晓便得逞般地笑了起来。

  她有喜欢的人,她知道他肯定也明白,可他只是接了一个电话,便从千里之外赶来了。她虽然感动,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平白无故便安然享受他的好。

  她笑够了,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她的头发上落了一点雪,眼睫上也有,湿湿的、凉凉的。她说:“如果你走了,肯定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我也有自己重要的事情要做。那说明我们的缘分尽了,不需要牵强挽留。”

  她这话说得像一位老者,顾随便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嗓音里压了很轻很轻的叹息:“是啊,能在这个晚上,在看完一场电影之后,一起在雪里走这么一段路,原本就是很美好的缘分了。不需要奢求那么多。”

  他说:“但是初晓,即使你这么清楚,可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陆延风?”

  他鲜少逾距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时目光却直视她,仿佛她若不给出一个靠谱的回答,他肯定不会罢休。

  初晓抿起唇,许久才轻笑着回答:“因为我喜欢他,我想要强求他。”

  07.她不知道量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达成质变的

  “所以你不强求顾随,不过是因为他的来去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罢了?”顾警官的手指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今天没有穿警服,羽绒服脱下来以后,里面便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衬衫。走出少年阶段的男人穿白衬衫总显得油腻,可面前这个人却明显打破了这个规则。他的眼睛细长,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一旦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整个人便透出一股极为温和儒雅的气质。

  初晓张了张嘴,本来想反驳他,她明明在意顾随,可话语在她舌尖转了好几个弯,最终又被她咽了回去。

  否认什么呢?那时的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那年过完年开学后顾随没有返校,房子里的东西他也没带走,但他给初晓留了字条,说那些画具她如果有能用得着的就拿去用,用不着就放在那里等着房东收拾。

  他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倘若不是房里还残留着一些他的痕迹,初晓甚至都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过。

  对此最为生气的还要数郑老师,毕竟在他们这所二流工科学校里实在难得出现一个还算有点儿天赋的美术生,他本是他的门面,可现在门面突然自己走掉了。

  郑老师知道初晓和顾随的渊源,便在油画选修课上将她叫了出去,问她顾随究竟去了哪里。初晓摇头说她也不知道,郑老师显然不信,嘟嘟囔囔说:“那小子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小,初晓没听清,忍不住就问他:“您刚刚说什么?”

  郑老师瞥她一眼:“下课后你跟我出去一趟。”

  郑老师在校外开了一间工作室,里面全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带着初晓走到顾随惯常喜欢画画的那间屋子里,颜料的气味扑鼻而入。

  初晓皱了皱眉,便见郑老师拿了一沓画布出来。画布上都画了画,是人物像,有她站在窗前发呆的,有她半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开门的,也有那天雪夜她坐在两棵红梅前面,笑着问他的梦想是什么时的模样。

  那画布好似有千斤重,压在初晓的心上。她郁闷了好些天,也在心里将不辞而别的顾随骂了好些天。无数种情绪在她的胸口积聚着、翻滚着,那些她找不到源头的烦闷在这一刻突然就露出了一点端倪。

  是不一样的,这个男生在她心里的分量远不止她所认为的那么多。她不知道量变究竟是在何时达成质变的,她只恨自己迟钝,对感情这种事察觉得太晚。

  颜料的气味有些刺鼻,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眼眶微微发胀,她努力想着自己如何才能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郑老师却完全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还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顾随这孩子啊,一向不把得失看得太重,这一次比赛虽然结果不大好,但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不至于会跟我说出短期内不想再画画了这种话的。”

  “郑老师,”初晓抿了抿唇,问道,“您真的不知道顾随去了哪里吗?”

  08.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其实要是真的去打听,她后来也不是完全不知道顾随的消息的。譬如她就从他的同班同学口中得知,他的家境格外好,离开学校以后,便被父亲丢去了部队。两年后回来,他又考上了警校,现在正在他哥哥手底下实习。

  又譬如他虽然没有成为什么特别厉害的大画家,却也没有真的放弃画画,偶尔画一幅画挂在画廊里,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甚至初晓也买过一幅,画的名字叫《春深》。画里没有春,甚至连一抹绿色也没有,但是有雪,有北方的屋顶,有淅淅沥沥滴着水的屋檐。

  当然,这些事情她都没有跟顾警官讲,她为他描述的那个故事在郑教授拿出那一沓画着自己画像的油画时戛然而止。然后她便起身,同他告别。临行前两人还留了电话,顾警官嘱咐她遇事记得报警,千万不要蛮干。

  与顾警官分开的第二天,初晓独自一人去看了一场凌晨播放的电影,片名叫《至爱梵高》。片子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出彩,从头到尾她一直面容平静。直到结尾落幕的时候,她听到旁边的女孩在哭。她的肩膀抖动得厉害,不小心碰到了初晓。女孩掩住嘴,小声地道歉。初晓摇摇头,她忽然就想起昨天分别前自己问顾警官的那个关于顾随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的问题。

  那时顾警官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大概是突然看见了自己天赋的边界,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些小灵性,没有大天赋,注定成不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一种人,所以才决定暂时离开。离开这个和自己的过往牵扯太多的地方,寻求自己和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边界之间的平衡。”他还说,“你要知道,当某样东西在自己的世界里占据的比例太重的时候,人就特别容易为它患得患失。抵达不了的梦想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

  而那时的顾随偏偏将这两样都占全了。

  他这话讲得深奥,初晓听得似懂非懂,末了才问他:“那你觉得他现在找到平衡了吗?

  09.就像你一样温柔

  初晓是在深夜两点接到的顾警官的电话,那时她还没有回到家。长街上行人稀落,前面有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步伐缓慢,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够着头顶的银杏叶。初晓无意识地随着那人的步伐走,听到顾警官在电话那头说:“初晓,我刚刚去看了《至爱梵高》……你看了吗?”

  晚风将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啦”响,初晓抬起头,这夜天气好,头顶的星星铺满了整个天空。她没有直接回答顾警官的问话,只是絮絮叨叨地说:“我刚刚突然想起我参加艺考那段时间,有一天画水粉时,我忘带颜料了,只好抹在自己的裤脚上。后来给我们监考的那个学长看见了,就把他自己的围巾拿给我用……”

  所以考场门口卖奶茶的阿姨总能看出哪些是美术生,因为美术生的衣服上总是沾着各色的颜料。

  初晓眯起眼睛,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顾警官,我才发现,我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

  初晓望见前头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放慢了脚步,轻轻呵了一口气,倏忽又说:“《至爱梵高》我看了。”

  她这话题转得突然,顾警官似没反应过来,许久才“哦”了一声。

  初晓说:“我看影评,大家都说这部电影孤独,可我觉得特别治愈……文森特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不是吗?”

  他身在深沟,却祈愿世人都能看见星空。

  “就像你一样温柔。”

  前面那人倏尔停下步子,灯光将男人的身影拉得修长。他回过头,远远看见初晓正望着自己笑。男人眉目微动,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道:“是吗?”

  初晓也停了下来,她歪了歪头,正要说话,却又听见对方说:“我其实没有认真看电影。你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一直在看你,也一直在想,你这么喜欢文森特,这么为他感动,我没有他那样的才华……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显得俏皮又委屈。

  初晓顿了顿,却突然唤了一声:“顾随。”

  她想起在当年看完《苏州桥》的那个晚上,她曾心血来潮和他有过一个约定,假如将来有一日两人真的分开了,再重逢时与其生疏地寒喧,不如就当成陌生人来相处,也好免去尴尬。她那时年纪小,各种矫情的点子往外冒,却没想到顾随竟然一直牢牢记得,在这么久以后还这样细心地配合她。

  电话那头的人一时没有说话,初晓吸了吸鼻子,停顿半晌,才又说:“顾随,我想你了,我想要强留你,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走了?”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短句,故意拉长了声音,放软了嗓子,就像是在跟他撒娇。

  顾随于是轻轻笑了一声,问:“我什么时候要走了?”

  初晓远远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顾随说:“我那时候离开只是为了给自己时间来接受自己抵达不了梦想这件事……但是初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喜欢你。”

  天赋的边界无法克服,但喜欢你这件事,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去克服。

  “至于为什么没有提前跟你说清楚……”他轻咳了一声,一向淡定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窘迫,“年纪小的时候比较爱面子,总觉得在喜欢的人面前应该要酷酷的才行。”

  他低头看着她,眼睛里盛着盈盈灯光。初晓却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互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

  她说不会。后来顾随走时在留言条里说了什么?他也说不必。

  你不用来找我,因为“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故乡在这里,我不舍得走远。

  我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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