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铁轨旁,风雨不误地抽上一棵烟,然后再出站。这习惯,是他认识云娘后养成的,快十年了。
但老齐今天换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顺吉客店去了,连空饭盒也忘了提。
布基兰是个林区小镇,两三千人口吧。这儿的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运列车各有两列。往来的货车呢,淡季三四辆,旺季不过五六辆。货车运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运来的,则五花八门,食品药品、日用百货、电器建材等等。总之,输出的是“有”,引进的是“无”。那亮锃锃的铁轨,无意间充当了交易员的角色。
这个小站只有三间黄房子,它们连在一起,一高两低。中间高的是候车室,两侧矮的则是客运室和调度室。老齐是车站的信号员,他在这个岗上,干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昼用信号旗,夜间则高举信号灯,寒来暑往的,引导着南来北往的火车,人们便送他一个绰号“齐司令”。每当老婆孩子不听他的话时,老齐就会梗着脖子喊:“我一摆小红旗,火车就得打着哆嗦停下来;一挥黄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欢,也得减速。火车那可是地上的龙啊,都得听我的,你们连龙身上的一片鳞都不如,还敢跟我尥蹶子?!”
老齐的老婆张立秋在菜市场卖调料,身上总是带着股辛辣的气味,她说话也冲:“你真当自己是司令啊?火车进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阁一样,进哪家门,人家自己心中有数。你挥着旗子戳在那儿,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蜡——摆设!你要是能让不该停的火车也停下来,那才算本事!”
老齐的女儿齐小眉也说:“首长的专列要是从布基兰过,你敢摆旗子让它停下来吗?”
老齐哑口无言了,这时候,他只能龇牙咧嘴地揉脖子。一到发怒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会像铁轨一样清冷地暴突出来。
布基兰车站背靠着滴拉恰山,面对着的,则是小镇。小镇像个方方正正的棋盘,横平竖直的街道为这盘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匀排布着的房屋,则是一颗颗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气韵非凡,无往而不胜的样子,如镇政府的三层红楼和电信局的二层灰楼;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颓势,如别雅山下那两趟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广场两侧的小客店,由于地处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弃在一旁。可老齐平素最爱的,就是这几颗不起眼的棋子。
出了火车站,下二十几级台阶,向右一转,就到了顺吉客店。从鹿蹄沟、十二里桥和佛爷岭来的旅客,一般在这儿歇脚。客店大约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侧是客房,中间是灶房,入门处则是饭堂。客房只有一间,四个床位,即便这样,空床的时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总是一团忙乱,饭堂里的六张餐桌,很少有闲着的。这儿的酒菜,风味独特,不光外地人喜欢,本地人也得意,布基兰那些懂吃的主儿,是这儿的常客。
进了腊月的太阳,就好像失恋了,早晨八点多才寡白着脸出来,下午四点钟就缩着头下山了,整日没魂似的。老齐六点钟交班的时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台阶,看了看天,发现一颗星星也没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老齐一进客店,就看见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块紫头巾,坐在靠近火炉的方桌前,守着一碟肉干,弓着背喝酒。
“云娘,您有仨月没来了吧?我想您啊。”先前老齐满心的不痛快,见着云娘,云开日朗,喜出望外地说,“看来嘎乌好了!”
云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齐一眼,撇着嘴说:“你今天没给铁轨敬烟啊。”
“到底是神仙啊!”老齐大叫着,“我今儿急着来,哪顾得上它呢!再说了,我敬了它这么多年有什么用?想让火车在这儿停一分钟,联系了半下晌儿,连站长都出面了,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成,我心里堵得慌啊。您说这铁轨保佑了我们什么呢?我看它伸出的那两条长腿,贱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样,该劈!”
小西天是布基兰最短的一条小街,在自来水公司的后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练歌厅。那儿的点歌小姐,暗中是卖色相的。老齐的话,让两个知情的食客,一个笑得喷出一口粥,咳嗽起来;一个乐歪了嘴,撇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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