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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友老杨

时间:  2024-01-30   阅读:    作者:  刘建军

  今年一月三十号,正月初九,上午刚上班儿不大一会儿,护士给我戴上腕带,领我进了病房,指着六号床说:“您是这个床,把你带的东西安顿好以后,等待通知,开始进行身体检查。”

  我一边儿换病号服,一边儿听三床病人和二床病人说: “我和您说,我姓杨,是二十八号上午住进来的。我是怕伤了我女儿的心才同意住院做手术的。依我的个人意见,就这样吧,反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病啦。”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唉…… 反正也没有多少年了。”

  二床的病人大约五十来岁,听口音也是本地人,身材魁梧,衣着整洁,举止大方,说话声音不大,看样子像一位老板。

  三床的老杨个子不高,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皮肤较黑。病号服的裤子有点长,裤腿挽了有两三圈。虽然至少有三颗门牙下岗了,但是,说话的时候,跑风漏气的现象还不太严重,而且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标准的京腔京韵,气息把握的不粗不细,不急不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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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以后,病人们该检查的都检查了,病房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老杨和二床的病人继续开始聊天。

  “我和您说,我是二十八号上午住进来的。我是怕伤了我女儿的心才同意住院治疗的。我女儿因为我这个病跑了三家医院,只有这个医院的刘主任愿意接受我。并且非要让我女儿看看我的疝气的个头有多大!刘主任还责怪她,为什么不早点儿给你爸爸治疗呢。”

  二床的病人耐心的聆听着他的讲述,接着他的话茬问他:“就是呀,您为什么不早点儿治疗呢?”

  唉…… 老杨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环视了我们几个人一下,用右手摸了摸下巴上那花白的胡须茬子,左手习惯性的去裤裆里端了端突出出来的那一堆东西,陷入了回忆当中。看来是问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头上的软肉啦。我看见他眼角流出来两行泪水,怕我们看见,赶紧用右手的袖口抹掉了,又偷偷的环视了我们一下,意思是你们大概没有看见我流泪吧。然后若有所思地开始继续讲述他的坎坷人生!

  “我和您说吧,我原来住在西城区。初中毕业以后,响应国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 我和几个同学被分配到了宁夏回族自治区,在贺兰山脚下的一个农村插队落户了。您说,我们刚刚初中毕业,十七八岁,都还是一个孩子哩,就要让我们离开父母到外地生活。外地就外地吧,在河北省一带也行,好歹离家近一点儿,气候和生活方式都能适应得了,从心里面觉得还比较能够接受。您说,一下子被弄到了大西北!唉,也不知道离家有多远,反正是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又坐了一天大卡车,又坐了一天马车,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村子里。村里的人们就像看杂技团表演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们不知道东南西北,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一下车,我们几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了一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哭的令石人落泪!”

  说着,他不好意思的又摸了摸下巴,眉头紧锁,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

  “唉…… 第二天起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是两眼肿的就像两嘟噜葡萄似的。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的响。哭归哭,闹归闹,可是有什么用呢?最后,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毕竟这里既没有咱的父母亲人,又没有咱的兄弟姐妹,谁心疼你呢!”

  “我们都是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可以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见过。不知道什么叫庄稼,看庄稼苗和草一样,都是绿的。不知道某一件农具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用的;不知道做饭蒸多长时间就熟了,不知道放多少水就不软不硬,不知道菜里面放多少盐就不咸不淡;不知道手上磨出来了血泡该咋办,不知道 …… ”

  “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就适应了这个陌生加恐惧的生活环境了。反正每天就是吃饭、干活、睡觉。能看到的字就是巷子墙上写的标语,不是“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有的同学有收音机,不过,内容每天都是大同小异,说的话和墙上的标语差不多。一年到头,尽管每天出勤,到年底决算以后,扣除了口粮款所剩无几,见不到几个现钱。回家看望我爸妈是不可能的,那点钱估计连汽车票钱也不够,别说还要坐火车,还要吃饭,还要坐车回来。没办法,就老老实实的“扎根农村干革命”吧!”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我在一个生产队劳动的一个姑娘走进了我的视野。她不爱说话,身体挺壮,每天参加劳动。在生产队长的撮合下,很快我们两个人就结婚了。结婚以后,我的生活状况有了一定的改善,同学们还稍微有点儿小羡慕和小嫉妒。不过,我却发现了一个被忽视了的“问题”,她,竟然没有读过一天书,压根就没有迈过学校的门槛!所以,一个字都不认识。当然了,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这个村子,也不需要认识字,哪怕一个字!”

  “时光匆匆地流失了几年以后,“形势”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收音机里面不再每天喊“扎根农村闹革命”了。有的同学考上了学校,离开了这个地方。有的同学家里面来信说我们可以“返城”啦。”

  “又过了一两年,同学们基本上都返城了,就剩我一个人仍然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原因很简单,我结婚了!”

  “我无助, 我绝望,我悔恨,我不甘心。说实话,我压根就不想在这个地方,现在,更是一会儿也不想在这待的啦!”

  “我开始找大队书记,找公社干部,找县知青办,强烈要求返城。我父母也在家里找街道办事处,找落实政策办公室。天呀,终于盼到了老天爷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了,我得以携妻子返城啦!当我拿到户口本那一刻,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是甜?是苦?是酸?是 …… ”

  “紧接着,街道办事处又给我安排了工作。我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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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一家人刚刚进入久别重逢难得团聚的氛围,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父亲松开了我母亲和我的手,眼角滚下来几颗泪珠,默默地走了。”

  “我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让我母亲看见了我肿大的阴囊。我母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大裤衩问:“这是怎么回事?多长时间啦?”我支支吾吾的说:“有一年多了。没事,不碍事,不影响干活。”

  “第二天下午,我母亲和我说,你和领导请个假,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做手术,我已经和医生说好了。这一刻,我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深深地感觉到母爱的伟大!世界上只有父母亲才时时刻刻地关心着自己的孩子!我不能再驳母亲的面,那样,我母亲会伤心的。”

  “第二天,我在西城区二龙路医院做了“勾股疝”手术。医生嘱咐我,今后不能再做重体力劳动,不能提重物,不能生气,不然的话,这个病还会复发的!”

  “三年后,我的病果然复发了。我知道,医生嘱咐的那三个‘不能’,我一条也办不到。我要生活,就必须毫无选择的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面。唉…… 最让我痛心的不是旧病复发,而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那位在别人眼里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是“其貌不扬”的母亲,前几个月丢下我悄悄地走了…… ”

  第二天,一月三十一号,二床的那位病人上午手术,因为人家是微创手术,所以 ,下午五点钟就通知可以出院了。老杨也接到了通知: 明天手术。我和五床的小张也接到了通知:二号手术。

  二床的病人出院前,趁着老杨去医办室签字,既是自言自语,又好像特意的对我们几个人说:“三床这位,说话是有点儿重复、唠叨,估计是他的大脑受了刺激啦。他需要有人听他的倾述,说不定他回家以后,就没人听他说话了。”

  晚上,病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主动的凑到三床的跟前,用自认为是“张家口的地方普通话”问老杨:“您能告诉我您今年多大岁数了吗?”

  “我和您说,我今年七十六啦,属猪的,我们这儿都说的是周岁。”

  “哦,我听您和二床那位说,您在西城区住吧?”

  “啊,那是过去的事儿啦。现在在大兴区采育那一块儿住。”

  “为什么不在寸土寸金的西城区住呢?”

  “我和您说,我们家原来在西城区有两间平房。这不是改革开放城市发展的需要嘛,棚户区改造,给我换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不但居住条件改善了,而且位置仍然在西城区。不错吧?我就一个女儿,您这个年龄应该知道,那个时期不是国家提倡“一孩儿化”嘛,“生育一个正好,国家给你养老”。咱自然是响应号召啦,咱不能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孩子大了一点儿以后,孩子住一个屋,我妻子住一个屋,晚上我在客厅支一张床,白天再合起来。”

  老杨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述说下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茬子,又接着和我小声的说了下去。

  病房里今天晚上出奇的安静,估计其它的病友也在听这位小老头儿的倾述。

  他说 :“这不是眨眼的功夫,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想,女儿结婚以后用不了多久又要生孩子,这个房子已经不适应我们家住了。我就把这房子卖了。然后到大兴区采育那一块儿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这样,我也有了一间卧室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不,现在我外孙女也不小了,做作业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又恢复了“客厅生涯”。我妻子一个屋,我女儿姑爷一个屋,外孙女一个屋。”

  “您退休了,应该有时间看病啦,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呢?”我问。

  “您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我能看看您的病,这么多年成什么样了吗?”我紧接着又问。

  老杨迟疑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答我,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大概是评估一下,看我是不是“心怀不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把身子扭到面向墙的一面,给我褪下了裤子。

  当我看到他的阴囊的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啊?这么大!怎么会成了这样了,这么大一嘟噜东西每天在裤裆里吊着,那该有多难受哩。

  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连拍了两张照片。我一来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二来我怕和人们说的时候,别人说我在编瞎话,所以,我拍了照片。(只是部位有点儿尴尬,不好意思发给您看)什么?有多大?这么说吧,您去菜市场,拣最大个的圆茄子挑,或者,拣大一点儿的圆白菜挑,足有那么大!

  我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我才问他: “您每天就这样,怎么走路、怎么解手呢?”

  老杨边提裤子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的坐在了床边上,脸上挤出来几分苦笑,又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凄苦,低声的和我说: “唉…… 怎么和您说呢,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走路,您没有发现我扭着走,裤裆里面有这么大个东西,会好走嘛,解手?我和您说吧,不怕您笑话,好多年我就不会站着尿啦,和女人一样,蹲着尿!”

  “您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来住院治疗?我能不知道早点儿治疗吗?我上班的时候,那三条注意事项一条也达不到,我想 ,反正它也是复发嘛,就没理它。退休以后,这三条仍然是达不到。现在,我负责给女儿、姑爷、外孙女做饭,负责家里的买菜和做家务。我住院治疗,谁给她们买菜做饭呢?我女儿在亦庄地铁站上班,三班倒,按时按点儿的上下班,一点儿也不能错。姑爷上班,孩子上学…… ”

  “哦,那么您的老伴儿呢?她?”

  我觉得有点儿失言,有点儿过分,不应该像审判员一样刨根问底,聊天哪有我这样的人呢。

  老杨又陷入了沉思 ……

  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说:“她啥也不管,只做自己的饭菜。她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做,吃完饭就出去玩儿。具体玩儿什么,去哪里玩儿,我也不知道,我也不问。”

  “你们两个人分房住有多长时间了?”

  “唉……,有几十年了吧,好像有了我女儿以后就分居了吧。现在我们两个人在外人眼里还算是夫妻,在家里其实就是邻居,是合租房子的房客,是熟悉的陌生人。”

  看见老杨的脸色由苦笑变成了痛苦,我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啦,我不应该这么问您,对不起啦!”

  第二天,老杨的手术顺利完成。

  三号中午,医院通知老杨,下午可以出院了。

  晚上七点多钟,老杨的女儿来了。她径直走到老杨的床前,没有和她爸爸说一句话,从床上提起老杨那个提包,扭头就走了。老杨看了看女儿的脸色,一句话也没有说,和我们几个病友打了一下招呼,慢慢地走出了病房。

  我和五床的小张送到病房门口,已经看不见他女儿的人影了。老杨回过头来和我们俩又挥了挥手,很不利索地走着,追他女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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