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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在后

时间:  2023-10-14   阅读:    作者:  陈志

  欢乐详和的年尚未走远,大江电缆公司便迎来了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转折:四楼的会议室里,即将进行一场非公开的股权转让竞拍。

  总经理高明仁神情轻松,斜靠在红木包边的黑色仿皮椅上,一条长腿架在另一条长腿上,边抽烟,边微笑着同身旁的亲友们说闲话,间或捧着不锈钢保温杯抿口养生茶。

  高总相貌堂堂,仪表不俗。美中不足的是,上颚有两颗龅牙,夸张地向外龇着。口里的牙,也是黑黄黑黄的,一说话,便有股令人讨厌的恶臭喷出来。他是卷烟厂的“铁粉”,几十年了,日日烟不离手,致使那张俊朗的脸也黄里泛着黑。

  “我们这就开始了吧?”坐在酱红色椭圆形会议桌上方的村主任,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笑着朝左右两边看了看,而后轻嗽了两声,朗声道,“感谢高总和杨厂长对我的信任,邀请我来主持今天的股权拍卖。我呢,作为村主任,一直关注着贵司的发展。贵司从一家作坊小厂,发展到如今年产值过亿的县明星企业,二位老总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当然啦,贵司这种股权极度分散的结构,确实不太适应当前的发展。为了更好地发展,股权集中一下是好事。但我希望,不论今天的拍卖结果如何,二位老总都能以平常心看待,毕竟你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同事了嘛。好了,我就不多废话了。按照双方事先约定好的方案,现在开始!”

  像抹布擦去灰尘,喧嚷的会议室顿时静了下来,偶尔有几声不合时宜的咳嗽以及椅子的挪动声,也很快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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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总微眯着双眼,使劲嘬了几口烟,待烟如少女的玉手般温柔地将五脏六腑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再从黑洞洞的鼻腔和龅牙缝里缓缓地漾出来,全身舒坦了,这才伸出白净的左手,举起纤长的食指。

  “高总报价2000万。”

  村主任启开两片厚嘴唇,嗓音高亢地喊着。坐在他右手边的英俊的书记员,随即埋头在公司会议记录本上沙沙地记下。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杨厂长身上。他穿一件沾了很多油污的深蓝色工作服,表情严肃,直挺的身子微微前倾着。他没有犹豫,也竖起了一根食指。

  “杨厂长报价2050万。”

  “高总报价2100万。”

  “杨厂长报价2150万。”

  村主任响亮的嗓音,一次次地响彻会议室,约莫过了一支烟的功夫,叫到了2800万。轮到杨厂长报价了,他短而粗的食指却迟迟没有竖起来。他仰脖望着天花板上锈迹斑斑的水晶吊灯,摆在桌上的双手把玩着碎了屏的华为手机,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跟下去。

  杨厂长确实应该慎重,因为这次的拍卖规则对他极为不利:竞得一方须在三日内付清另一方的全部股款,否则视作毁约,一百万竞拍保证金将被罚没;另一方将按其最后一次报价自动竞得。而杨厂长一方合计只持有两成公司股份,以他们的现有实力,想要吃下高总一方的八成股份,简直是蛇吞象,是不自量力。

  其实,高总也只持有公司一成的股份,加上他兄弟亲戚们的三成股份,也还没有过半,但他很会笼络人心,又掌握着资源分配权,而另一些人,也都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好好先生,给点小恩小惠,也就选择“政治正确”了。由此,他把持了大江公司二十余载。虽然风风雨雨,争议不断,但他总能稳如泰山,轻松应对。

  今年春节后的例行股东会,杨厂长们的“革命”闹得比往年更猛烈,也更坚决,令高总倍感头疼,加上身体疲劳,和心理上的厌烦,他终于勉强同意了杨厂长们的“散伙”要求。

  大家“协商一致”的结果是,以非公开方式拍卖,并附上严苛的竞拍条款。不这样,高总怎能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吃下杨厂长们手里的两成股份呢?现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奔向阳关道去了。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杨厂长也认识几家电缆厂的老总,万一他私下里寻得外力相助,情况就不可预料了。

  竞标开始以来,高总一直眯细着眼,从袅袅的烟雾里观察杨厂长的一举一动,希望能够获取一丝有用的信息。但杨厂长始终面不改色,低头摆弄自己的破手机,或仰脖望着什么,报价也显得从容不迫。这就使他很有些不安起来。不得不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心理预期,跟进报价。

  然而,杨厂长似乎还是力竭了。毕竟,竞拍是要靠钞票说话的!瞧瞧他身边的陆长军,就了然了,只要自己稍作犹豫,他便显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高总想着,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两缕灰黑的烟,从黑洞洞的鼻腔里喷了出来,好似飞机飞行表演的拉烟。

  人们各怀心思地默坐着,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不到四十平米的会议室里,如夜一般地岑寂。烟像河水样缓缓地流淌,在会议室的上空,渐渐积聚起了一方黑色的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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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主任终于耐不住了,望着杨厂长笑问:“杨厂长,可考虑好了?”

  就在这时,杨厂长手里的华为手机倏地唱起“大河向东流啊……”他一个激灵,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似的,只低头瞄了一眼屏幕,便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先出去接个电话。”

  杨厂长一走,人们的身子就活跃了起来,有人起身去开窗通风,有人笑着四处递烟,有人拎着开水瓶挨个倒水,有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但是,人们的耳朵也都努力地伸长着,伸向走廊里,隐隐约约地听到杨厂长说:“好!好!我知道了。”

  不多久,杨厂长迈着轻快的脚步折了回来,还没落座,手臂便朝空中一挥:

  “3200万!”

  犹如平地一声雷。高总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思维出现了片刻“短路”。待回过神来,他即刻调动了全部的脑细胞,去揣测这个电话的来头,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可能后果。然而,他所能想到的是,这个电话改变了眼前的战况,将快到手的果实又推回了原点。现在,这场本没有悬念的竞拍,已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未知的、不可控的境地!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不可接受的。他感觉浑身不自在,简直如坐针毡了。他调整了坐姿,又侧脸接过大哥递过来的一支中华烟,低头就着吸剩下的烟头点燃,仰起颈子,狠狠地嘬了几口。待烟从黑漆漆的鼻腔和黑黄的龅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渗将出来,这才极不情愿地举起了食指。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有壮士上战场的感觉,他豁出去了!

  “高总报价3250万。”村主任洪亮清脆的嗓音,又在会议室上空飘了起来。

  “杨厂长报价3300万。”

  ……

  进程远没有起初那般地快了。如攀高山,愈到高处,愈是缓慢,直至后来,气力殆尽,每伸一指都变得异常艰难。这时刻,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了。

  高总拿不定杨厂长的真实想法,惟有惶惑地、被迫地、一次次地跟进。尽管每一次的决定,都愈发地艰困,但面上的神情仍旧淡定。他再次举起食指,已是3850万了。而后,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低头啜了一口,接着依然斜靠在椅子上,微闭双目,假寐。

  杨厂长似乎忘记了报价,长时间仰望着天花板,思考,或发呆。

  会议室里氤氲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寂静,静得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坏了这氛围似的。这样的时候,你竖起耳朵,就能清晰地听到十多米外的生产车间里,电缆编织机和注塑机发出的“嗡嗡”的震动声,以及一堤之外的长江里,轮船发出的轰隆作响的引擎声,凑巧的话,还能听到“呜——”的一声悠长的汽笛声。

  “4200万!”

  杨厂长涨红着脸,忽然发狠似的说。声量并不很大,却犹如一记勾心拳,狠狠地击打在了高总的心窝上。高总夹着香烟的手指不禁一抖,一截烟灰跌落在了长款黑色毛呢大衣上,他没有察觉,在右手边的儿子的提醒下,方才忙迫地用手掸去。胸口实在堵得慌,屁股也极不舒服,他又一次调整了坐姿。而后继续吸烟,大口大口地。思维没了往日的条理,显得乱糟糟的。像有只猴子在脑壳里蹦来跳去。

  “真是太刺激了,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村主任龇着两排白牙笑。低头呷了一口茶水,接着提议,“不如大家都去休息一下,再认真考虑考虑。不要一时冲动,过后又后悔。”

  高总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往外走,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然而一出会议室,胸就塌了,头就垂了,笑容也似乎被江风揭走了,脸膛便越发地阴黑了。

  下到三楼,走进装修豪华的带卧室套间的总经理室,门一关上,同他一齐进来的儿子便急吼吼地嚷:“爸,杨厂长肯定是在搞鬼!他是不可能真买大江公司的。你想,他到哪儿弄三千万去?”

  “是啊,三千万啦,可不是个小数目。”身材魁梧的大哥立刻跟着点头附和。他是个没多少主见的老好人。

  “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那个电话……”高总歪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一只手用力揉着太阳穴。

  儿子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以为然地说:“那不过是杨厂长做做样子、耍耍小聪明罢了。在我们无为,有几人能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钱的?让他买去好了,不出三天,他就得乖乖落落地还回来!”

  儿子的话,高总当然早就想过了。他只是习惯性地担忧而已。他相信,人生每一步,只有行稳,方能致远。现在想来,昨天紧急汇走的公司账上的八百多万元,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啊!想着想着,他的唇角不禁向上扬了起来。

  二楼拐角的一间小巧玲珑的办公室里,陆长军斜倚在窗户边,一脸不安地说:“你跳价太狠了,会吓着他的。”

  “我就是想让他摸不着头脑。”杨厂长捧着茶杯,面向窗外站着。鬓角的几根灰白的发,在风中轻轻地抖动着。

  “可他要是不跟,我们不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唛?还得贴上一百万保证金!”

  “这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我兜着。”

  杨厂长抿了口茶水,接着说:“公司有六千多万净资产呢!还不包括品牌、资质证书等无形资产。”

  “那只是一张报表罢了。公司究竟值多少钱,只有他心里清楚。”陆长军蹙着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

  “正因为这样,他这次买也好,不买也好,我破釜沉舟都要跟他斗下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他摆布了。”

  杨厂长望着白色钢结构厂房出神,过了好一会,又很有些伤感地说道:“多好的一个厂子啊!想当年,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地建起来……”

  高总放弃了继续报价,回家去了。

  他相信,放弃是暂时的,离开也是短暂的,至多三天,他便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来。

  然而,他并不高兴,因他最后一次的报价超预期太多了,为此,他要多付出一大笔钱。他很心疼。同时,他又习惯性地感到不安,为那个电话,尽管他也觉得这担忧纯属多余。

  他终究一宿没有睡安稳。

  翌日一早,他草草地喝了几口稀饭,便在门前的江堤上踱起步来。天气乍暖还寒,大地尚未复苏,堤下只有败柳和衰草。退至数十米外的长江,还很瘦,露出的沙滩上满是枯黄的芦苇和疯长的野蒿子。那些身影庞大的轮船,在对岸的深水区里小心前行……高总望着浩浩长江,心底莫名地冒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歌来,忽然就生了一些感慨。只是一会儿的事,心就出神了。他的心在别处。

  他几次掏出手机,欲打电话给儿子,终究还是放下了。他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一天的太阳走得实在慢,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偏到西天去。他也困乏了,就在门口桂花树旁的藤椅上歇下了,在略带寒意的江风中,眯起了眼。听鸡鸣狗吠,听鸟啼船响。恍恍惚惚中,他和杨厂长赤着黑瘦的小身子,在长江里欢快地凫水搏浪,捕鱼网虾;倏忽间,他们置身在了一处荒僻的山路上,望着扬长而去的三轮车顿足哀号;又忽而,在逼仄昏暗的车间里,他意气风发地对一脸油污的杨厂长说,我们明年,产值要干到一百万,后年,一百五十万……

  一阵哒哒的汽车马达声送入耳中,将他从久远的岁月里拽了回来。他骤然睁开眼,见是威猛的黑色“大奔”——他三年前买送给儿子的。他记得,为了让车钱从公司账上“合规”地走出来,他使用了好几张发票。

  不知何时,风狂了起来,西天有几块黑色的流云,正试图将太阳围住。看来要变天了。高总感觉身子有点寒,裹紧大衣,站了起来。儿子停好车,前脚一落地,就带着哭腔喊:

  “爸,完蛋了!”

  他听到自己的脑壳里嗡的一声炸响,但还是强作镇定:“什么完蛋了?”

  “根本不是杨厂长要买公司,是明义……”

  竟然是他一直瞧不上眼、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堂弟!这实在是……叫他不可接受!他感觉自己像是吞了一只活苍蝇,浑身不自在,难受得紧。

  他苦心积虑,使尽手段……最后,竹篮子打水,不仅替别人做了嫁衣,还赔上了自己的全部。这是多么地叫人不堪啊!高总懊恼地想着,忽而又笑了。

  “他小子手里有几个钱?至多不过三五百万吧?凭什么买下大江公司!”

  “他给大伯、三叔都打了电话,要他们暂时不要拿走股钱,他按照月息七厘支付利息。另外,他们以后在公司买电缆,可以享受比之前更多的优惠。”

  “他们同意了?”

  “大伯对我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好在公司并没有便宜了外人。”

  怒火在胸中噼噼啪啪地燃烧,急切间,找不到发泄口,只将手中的半支烟摔在了水泥地上,锃亮的黑皮鞋一个劲地碾压着,像碾压一只该死的臭虫。过了半晌,高总眼里的怒火犹未消,瞪着白胖的儿子问:

  “其他人呢?”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是废话:连亲兄弟都抛弃了自己,何况那些“好好先生”呢!他们是公司的股东,没错,但同时,他们也是公司的业务员,是离不开公司支持的啊。

  “怎会这样?啊,怎会这样?我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公司,难道就这样说没就没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高总瘫坐在藤椅上,望着乌云里苦苦挣扎的太阳,嘴里不住地嘟囔,似乎在问儿子,又像是在问自己。面目陡然变得狰狞起来,两颗龅牙似两柄锋利的长剑刺向前方。突然,他抡起右臂,快刀似的往下一劈,咆哮道:

  “我的公司,谁都别想拿走!”

  “可是……”

  儿子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欲言又止。他垂着头,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嘴角一撇,骂了起来:“明义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他竟然聘请了会计师事务所,说要彻查你经手的所有账目。他还让我问你,是想要卖股钱,还是想要……”

  儿子忽然惊恐地住了口。他瞥见父亲的目光倏地变得呆滞起来,脸上也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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