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冠玺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脸色阴沉,内心激动,脑袋像刚刚被一通闷雷击中,感觉晕晕乎乎的,眼前恍惚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着,两条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办公室的,只觉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纸片人,神情恍惚地一屁股瘫在自己的座位上,脉搏像乱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他感觉自己即将要崩溃了,所有的美好信念、憧憬、命运、期望都渐渐抽离开他飞逝到遥远天际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像经历了一场梦,一场不愿回首的梦!
“你配吗……”
他猛地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那句锥子般刺痛人心的话狠狠将他击醒,又仿佛遭到一瓢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底,他不由得激灵一下,之前发生的一切又碎片般重新聚合在眼前了。
半个多小时前,他去见他的顶头上司——某家市属烟酒销售公司办公室主任尤蓓婧,他心里梢有些忐忑,却也抱着很大希望,毕竟自己出过大力,凭一手骄人的文笔和出色的工作表现屡屡受到历任领导赏识,自己又是单位里的元老,风风雨雨伴随这个新生的基层单位至今少说也有五六个年头了,自己的工作成绩与其他单位同岗位文员相比一点儿也不逊色,这年底的评先名额怎么也该轮到自己一回了吧。再说,小主任上任不过才两年,平时工作上对他又倚重,凡事另眼相看,为了梳拢他,可以说大事小情都言听计从,时不时还用一些小恩小惠送一些人情给他,俩人虽名义上是上下级,可平时说话却像一对红颜知己一样,她欣赏他的才华,他喜欢她的性情,然而,两人都有着致命的弱点,率真耿直的他隐藏着大男子主义,温柔平易的她内心暗含着世俗的等级观念,而这些人性中的弱点又都是两人各自没有察觉到的。小主任年龄不大,俏皮喜人,声音悦耳,总爱说笑话,一来二去,俩人彼此之间竟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小主任总时不时拿花言巧语撩拨他,拨得他心头撞鼓,酥酥麻麻的。
今天,他当然不是来和她逗趣来的,而是为了争那个他从未曾染指过的先进荣誉,为了个人利益的同时,更是为了尊严。去年,其他同级单位的同岗位文员中许多人都评了先进,只有自己名落孙山,仅中了个宣传报道的小奖,也不过是一份安慰而已,这让他心里窝着一口气,就因为自己没关系、没背景就遭此不公的待遇,做宣传、办报纸、搞活动、做策划哪次离开过自己,更不要说自己一手苦心孤诣创建的创新项目获得集团大奖,结果也都算在单位集体领导头上,到头来自己一无所获,根本无人提起他梅某的贡献,怎能不令人气愤,今年又面临评先,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沉默,蓓婧来这时间也不短了,刚来时立足未稳,又在考察期,不好给她添麻烦,如今考察期早过了,位子也已经坐稳了,也该为她这个最得力的手下谋点福利了吧。
然而小主任今天似乎情志不高,或许这阵子杂事太多,抽身乏术,脸色有些憔悴。梅冠玺是个直男,也没太在意,在他眼里女人本就心性善变多愁善感,所以他依然旁敲侧击着点明自己的目的。小主任听完了他半明半暗的话,当然明白他的用意。
蓓婧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他,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神色,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收敛了。
“你也知道,咱们干的都是后勤保障的活,为职工服务是咱们的职责,你的工作表现我心里清楚,但是我们不能做点事就总谈条件,讲代价吧!”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觉得努力工作得让人感到有激励,以前你不是总说‘付出一定会有回报’嘛 “
小主任被抢白了一句,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漂亮的刚刚涂过口红的嘴唇微微撇了一下。
“我是说过这话,但是咱们也得顾全大局啊,单位里这么多人,大家都在努力,生产岗人员哪个付出少?咱们做后勤管理的得有点觉悟吧!“
“觉悟?哼,“梅冠玺不觉冷笑了一声,”我觉悟是不高,怪不得人家说我,你那么卖力地干,到头来到底图个啥?有好处时人家怎么不提你……“
“谁说的?你告诉我这话是谁说的?”小主任猛然打断他的话,“开始嫌我不好了,是吧?你要是瞧谁好就找谁去,我不拦着!“小主任已经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蓓婧,凭良心,你说我平时表现到底怎么样?人家别的单位和我同岗的业绩还不如我呢都能评先,为什么我就不行?“梅冠玺有些激动起来。
“各单位情况不同,你能断定人家在别的地方比你差吗?“小主任硬生生顶了回去。
“都吃一样饭的,谁能比谁差多少?“梅冠玺根本不服气。
“你今儿个怎么这么矫情啊?“小主任脸色越来越难看起来。
“我矫情?别忘了当初你对我的承诺,你刚来时,是怎么对我说的,说什么要为我出头争利益,难道都忘了吗?”
一句话呛得小主任一时语塞,她当初确实对他亲口承诺过,但其实那时是为了笼络他,不过是一时无心之语,过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成想,突然经梅冠玺这么一提,让她感到非常难堪,她觉得自己领导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即便是你梅冠玺,凭着有点儿文采就张狂,今天非得给他提提醒,杀杀他的傲气,让他知道知道,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该给眼前的这个不听话的下属立点儿规矩了。
“请你注意对我的态度,别忘了你的身份,现在不是谈论你个人利益的时候。”
梅冠玺只觉血往上涌,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之前那种温婉、和善、可爱、俏皮的形象如狂风扫过一样荡然无存,他平时听惯了她的温情媚语,见惯了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她的柔情似水哪去了?她的善解人意哪去了?她的暧昧的甜言哪去了?友谊的小船就这么说翻就翻了?
失望中夹带着一种被人耍弄的羞愤让他头脑顿时失去了理智,他不顾一切地大声痛斥:“没错,我当然只是个底层小人物,不值得你关照,你只顾自己升官发财吧!“
小主任满月般的圆脸顿时扭曲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缕红晕从脸颊烧到脖颈,最终从抽动的嘴角恶狠狠挤出一句话:“争先进,你也配吗?“
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沉静了,地板、屋顶在梅冠玺眼前摇晃起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人生的悲怆和羞辱,之前建立起的自信和尊严都被无情击碎碾烂,当别人通过各种关系官运亨通之际,他竟连个小小的先进称号都得不到,在权贵眼里,他终不过是个被人驱使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罢了,那一刻,他猛然醒悟了,那些花言巧语的暧昧下藏的是难以察觉的精心设计和诡秘心机,他被愚弄了,被欺骗了,希望的殿堂瞬间轰然崩塌。
你也配吗?这句话像魔咒般久久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隐隐作痛的心难以平复,他苦思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写了份调离申请,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这场风波在单位里引起波澜,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话题传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但无一列外最后总跟一句,两人吵架就像两口子在家打架一样。
小主任一直躲着怕见人,俩人同一楼层办公,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舍不得放他走,对自己当初的话追悔莫及,但她又放不下自己的身价,不想让人看出她有示弱的表现,尤其在下属面前表现悔意,她做不到,因为她要维护自己的官僚尊严,即使对于眼中特别的他也依然不肯迁就,她判断那份调离申请不过是在恐吓要挟罢了。直到梅冠玺已经找好了接收单位后,她才有些惊慌了,随自采取各种手段阻止,企图把人留住,然而她宁可去四处奔走联络,极力拦阻,也绝不会屈尊找他,更不会可怜巴巴地留着眼泪去求他。其实,他也曾盼着她能主动找他,哪怕只象征性地做一点姿态,但一切都是枉然,俩人之间始终就这样僵持着,谁都不肯走出和解的一步。
在苦苦纠缠了几个月后,梅冠玺最终还是成功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单位。走的那天正赶上国庆节前夕,街面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烟花彩旗,可他内心没有丝毫喜悦,眼前的一切显得索然无味。
此后的几年间,俩人没有任何联系,但思念与幽怨却如野草般不受控制地疯长着,那份莫名的牵挂也像潺潺的流水从未断过,尤蓓婧时不时会在社交账号上发一些意味深长的暗语,或是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文字,或是在情人节里留下几个暧昧不清的符号,究竟是真情,还是圈套?在内心经过反复挣扎后,梅冠玺忍不住给她寄去了一封长信,表达了自己的悔恨和爱慕之情,同时也指责了她的工于心计和等级观念,然而,信发出去后却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音,他开始暗自后悔,怨自己还是太草率了,吃了人家的诱饵,上当中计了。果不其然,随后没多久风波又起,绯闻像长了翅膀满天飞,直至弄到单位里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梅冠玺明白,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被出卖了,看来,这场风波在人们失去谈资的兴致之前是停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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