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黄昏,那馆远远望去竟略有秋意。这馆,因着一个人的大墓而建。此刻,公元2022年的夏天,我从长安而来,防疫管控部门的电话,正如影随形地追着我跑。而这大墓的主人,在公元前74年的初夏,从山东起身奔赴长安,去做西汉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任帝王。时隔2096年的这一来一往,被我在心里面数算出确凿的时距,当然不是出自妄比帝王的狂悖,仅仅是,大疫当前,作为一个卑微的生命,我不由得要在浩渺的时空面前恍兮惚兮。
彼时,大汉的这位继任天子18岁。他是那位彪炳千古的汉武帝之孙,四五岁时,就做了西汉的第二位昌邑王,幼童嗣位,在世俗的价值体系中,是荣光与尊崇,是老天爷的褒赏,而在最为朴素的人伦世界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倒霉事儿,简单地说,就是“打小没了爹”。伏笔就此埋了下来——他在18岁的那一年,既要荣光尊崇地打马入朝,承袭皇帝的尊号,又将倒霉地在短短的27天里,被权臣例数出万般罪恶,仅征索物品一条,就多达1127起。27天,1127起,同样是数字所记载下的历史,真相却全然失去了意义,所表征着的,只是人类抽象而虚妄的本质。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人,这18岁时做了27天皇帝的人,无端地总令我想起那位含玉而生的公子哥儿。不错,他与贾宝玉,堪可在太虚幻境里彼此映照。甚而,他们那一派天然的顽劣,都各自在虚空中发出令人似曾相识的哂笑。相对于那煌煌历史的“正经”,他们的价值与意义,却全然在于“不正经”,他们反向而行,浑沌地躲避着日凿一窍的巨锤。属下日复一日地向他谏言,让他还是正经点儿吧,正经点儿吧,终有一日,他掩耳走掉,撂下一句:“郎中令真会使人羞愧。”你瞧,他没有发飙,没有巨锤回过去砸烂聒噪者的狗头,而是逃遁一般地捂着耳朵跑开,用一种“不听不听我不听”的态度,远离那“正经”的勒索。他知道“羞愧”了,但他拒绝这种感受,拒绝一切以“正经”之名让人惶惶不安的压迫。
他全无阶级观念,没完没了地赏赐仆役,和下人们吃喝玩乐,正正经经地盘剥,不正正经经地挥霍。“正经人”又来劝谏,双膝跪地,低声哭泣,周围侍候的人都被感动得直落泪。于是,王与臣的一番对话,尽显正经与不正经之真谛。
他道:“郎中令为什么哭?”——不,他不是装傻,他是真的不晓得。
正经人回答:“我伤心国家危险啊!希望您抽出一点空闲时间,让我把自己愚昧的意见说完。”——多正经,大事要小说,要私下里说,要避讳着说,要自认愚昧地说。
这样啊,好吧,他叫周围的人避开。
正经人问:“大王知道胶西王不干好事因而灭亡的事情吗?”——明知故问,欲擒故纵,这才是正经的套路。
他说:“不知道。”——或者,他是知道的,但在套路里,人也难免跟着套路起来。
于是,正经人便开始口若悬河,所举之例,从“正经史”中任意截取一段,都大差不差。最后,正经人推荐一批正经人与大王一起生活,坐时就一道读读《诗》《书》,立时就共同演习演习礼仪。他同意了,跟一群正经人呆上几天,再把他们统统赶走。就是这样,他能够流畅地穿行于正经与不正经之间,间或给正经一些面子,然后,重新回到不正经里。
这样的一个人,创下大汉皇帝最短的在位记录,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六月癸巳日,他混了27天,搞出成千上万条罪过,在史书上以“汉废帝”之名,被废为庶人,重新打马回了故地。
公元前74年7月18日—8月14日,这27天,在整部“正经史”中实为绝唱。那是一个不正经的人不给正经面子的27天,是全部的正经以数算不正经来自诩何为正经的27天,是历史难得的、浑沌的27天,是人如何与庞然大物周旋而生发出可能性的27天。窃以为,那也是贾宝玉在大观园中于梦里翻云覆雨的一天。
这个不正经的人遭到了废黜,被从正经的世界驱逐了出去,依然还是要蒙受忌惮。新帝即位,派人密查他的行止,密使分条禀奏,说明他的废亡之状:奴婢一百八十三人,关闭大门,开小门,只有一个廉洁的差役领取钱物到街上采买,每天早上送一趟食物进去,此外不得出入。一名督盗另管巡查,注意往来行人,用故王府的钱雇人为兵,防备盗贼以保宫中安全……
后来,他二十六七岁了,在密使的眼里脸色很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胡须很少,身材高大,患风湿病,行走不便,穿短衣大裤,戴着惠文冠,佩玉环,插笔在头……
没办法,他还得和正经人一次次对话。
正经的密使又来了,两人坐在庭中,正经人想用话触动他,观察他的心意,话术从鸟儿开始:“昌邑有很多枭啊,呵呵。”他答:“是啊是啊,以前我西行到长安,根本没有猫头鹰。回来时,东行到济阳,就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了。”继而,他跪着禀报了家属的情况,尽管他还有着十六个妻子,二十二个儿女,但在正经人看来,已然“白痴呆傻”,几近正经了。
在这一次次看似正经的对话中,尽管,他唯唯诺诺,但是可能还会在一些时刻,不正经地想起自己封国为王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常常见到不正经的玩意儿。他曾看见白色的狗,身高三尺,没有头,脖子往下长得像人,还戴着方山冠;他看到熊,可是他的左右随从却谁也没看到;有成群的大鸟飞集于宫中,他问这是怎么回事,被正经人教导说:“这是天帝的告诫。”他仰天说:“不祥之物为什么总是来啊!”内心却发出了对正经世界里正经的劝喻方式的叹息。
他貌似正经了,便避开了凶险,公元前63年,他受封海昏侯,食邑四千户,四月壬子日,前往其封地海昏就国。几年之后,他口不择言,又一次轻度不正经,食邑被削为三千户。公元前59年,封侯四年之后,他死在了自己的33岁。
海昏,汉代设置的县,为汉豫章郡十八县之一。现在我立于此地,不由得再次感叹汉语的奇妙。那个死在了33岁的不正经的人,你难以想象,除了成为一个海昏侯、除了葬于此地,神州茫茫,还有哪块土地是合适他的?海,昏,这两个汉字,就是你想象这个人一切的能指与所指,多加阐释,既无必要,亦无可能。它在大地上具体的位置处于江西省北部,范围大致包括南昌市新建区北部、永修县、安义县、武宁县、靖安县、奉新县。
2016年3月2日,历经数载考古发掘,位于此地的一座汉代大墓的墓主,得以确认。内棺被打开的那一刻,历经2000多年,墓中人只剩下了依稀可辨的些许遗骸残迹,专家在其腰部位置,发现了一枚凸起的小物件,方形,似玉。谨慎地提取出这枚小物件,专家最终确认这是一枚玉印。玉印上,清晰地篆刻着“刘贺”两字。
没错,是他。刘贺,大汉帝国在任最短的皇帝,第一代海昏侯,那个2000多年前的不正经的人。
他在死后还不正经地和这个世界周旋着。“大凡汉墓,十室九空。”但是,他成功地绕开了2000多年来世道人心对他的觊觎和偷窃,躲过了大水,躲过了地震,躲过了大湖入江、沧海桑田,躲过了历朝历代盗墓者打下的孔洞,让自己的埋葬之地,成为了中国迄今发现的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拥有最完备祭祀体系的西汉列侯墓园。
大墓如今已是考古博物馆的规制。“甲”字形大墓中,大型实用真车马陪葬坑中清理出了大量的青铜器和车马器,还有20匹马的遗骸残迹;主椁室,回廊,衣笥库,随葬品按照不同的功能被放置在了外回廊藏阁的各个区间,每个藏阁中的物品都堆积如山:编钟、铜鼎、宝剑、伎乐俑、竹木器、漆器、厨具、钱币、陶器……凡此种种,既是尘世之富贵,亦是人间之疾苦,是一切的正经与不正经,也是一切的实在与虚无,有如鲁迅先生将一部史书统归为了“吃人”二字,这一切,也只写下了“荒凉”——荒唐,荒诞,凄凉,悲凉。
此刻,立于博物馆的阶前,我举目四望,在这疫情肆虐的盛夏黄昏,倏忽记起,95年前,就是在这块土地上,终于有一群人,打响了那埋葬一切“吃人”与“荒凉”、一切正经与不正经的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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