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有株腊梅。
每年除夕,母亲都喜欢采来几枝,插在青花瓷瓶里。
从前,我常跑到腊梅树下,等花,也等年。
01
小时候,刚过了二月二,便开始盼着新年。那时总觉着年太过遥远,像猫着身躲在天边的神秘人,怎么盼也盼不来。
快到年关了,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小伢子们早已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村子里走几步,便能瞧见他们,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爆竹,用火柴点着了,抛向空中。烟与火,在空中绽放瞬间的光华。我害怕爆竹,每次眯着眼、捂着耳朵躲开,可又欢喜爆竹燃着的气息。那是年的气息。
腊月二十边,家家户户忙着打年货。
打年糕、炒米糖是在家备好了食材,再送到外头加工的。做炒米糖之前,有个非常重要的步骤,熬糖稀。母亲熬糖稀时,我就在边上转来转去。母亲用筷子在锅里剐了一点给我,我便兴奋得跳起来。手里握着筷子,一点儿一点儿舔着糖稀,从舌尖甜到心里。
炸豆腐棍、小炸(面粉做的,香香脆脆的吃食)、糯米圆子,肉圆子等都是在家制作,俗称炸油货。母亲每回炸油货,我和哥哥们都围着灶台转。炸好一样,我们就吃一样,满手是油,嘴上流油。年在我们脸上,开出一朵朵花儿。
母亲炸油货的时候,是不许我们说话的。我曾问她缘由,她只是对我说声“嘘”。我便赶紧止住了声,心想这是神秘而又神圣的事儿。或许,母亲怕是惊扰了年……
我最爱吃小炸,可母亲做的小炸,并不那么好吃,硬梆梆的,嚼不动。母亲忙于生计,很少做小炸,记忆中,她只做过几回。每回做,我都兴高采烈的,不为那个味道,只为年的气氛。说也奇怪,如今,最怀念的,却还是母亲做的硬邦邦的小炸。
02
吃了送灶粑粑,就长了一岁。
孩子们端着碗,咂巴咂巴地吃着送灶粑粑,兴高采烈地嚷嚷着:“又长大一岁漏!”大人们却深深地叹一口气:“又老了一岁哟!”小时候,我很纳闷,大人们为啥不欢喜过年?如今,也成了大人的我,才幡然所悟。
送灶粑粑是糯米做的,有萝卜肉馅、雪菜肉馅和芝麻馅。望着刚蒸好的、白白嫩嫩的送灶粑粑,和热气蒸腾的灶屋,似有仙人腾云驾雾。如果有仙人,那个仙一定是“灶神”。
小时候,我欢喜吃甜食。母亲刚蒸好芝麻馅的,我便猫过去想要拿一个。母亲不允,说是甜粑粑得先祭灶神。母亲恭恭敬敬地将芝麻馅的粑粑,端在灶前,鞠了三个躬,嘴里默念着什么。我也学母亲鞠了三个躬。敬完灶神,我就开吃啦。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甜,让我忍不住美美地咂着嘴。母亲说,灶神吃了甜的送灶粑粑,日子,就会一年甜到头。
过了送灶,年就在眼前了。我们小伢子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虽只隔着几天,却仍似有一段长长的路。
终于盼来了除夕。贴春联,是父亲和大哥的活儿。母亲在灶台边忙活着。我有时跑过去,往锅洞里添一把柴禾。母亲嫌我添的柴禾不好,火不够旺,柴禾不经烧。我不服,也不争辩,独自望着锅洞里的火苗发呆。
火苗,在锅底扭来扭去,像一群小精灵在欢快地舞动着。它们也在庆祝年吧。我发了会呆,火势弱了不少。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喊着:“火怎么小了?”我赶紧又往锅底塞了一把柴禾。火苗慢慢又旺了起来。火,烤得我的脸蛋热乎乎、红扑扑的,像热气腾腾的年。
年夜饭上桌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给母亲的青花瓷杯子里,盛满酒,哥哥们和我喝饮料,每个人笑呵呵的。一家人举杯共饮,团团圆圆,是我心底最幸福的年。
吃过年夜饭,父亲和母亲,会分别给我们包压岁钱。揣着兜里还冒着热气的压岁钱,我们便开始去邻居家串门了。小伢子们会笑眯眯地,打探对方收了多少压岁钱,暗自比较着谁的压岁钱多。只是,多与少都不会生气,有压岁钱,终究是件美事儿。
03
农历的新年刚过,我们便盼着唱门歌的老头儿。正月里,家中若是来了唱门歌的,自然很喜庆,就连素日里最不苟言笑的大人,也会笑开了花。然而,最开心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孩子。远远地,我和哥哥们若是听见了锣鼓的声响,便似点着了的焰花,嗖的一声窜出门外,撵着声奔了去。
唱门歌的老头儿,黑红的圆脸,眉毛长长的像寿星公,又像财神爷。有一回,二哥神叨叨地对我说:“唱门歌儿的老头儿,定是财神爷转世的。”我歪着脑袋想破了头,忽而拍了下板凳,跳了起来,“不对,他肯定是寿星公,他的眉毛那么长……”我俩因此而争论不休。我大哥一旁立着,不吭声,嘴里叼着根稻草,不屑地瞅着我俩。
唱门歌的老头儿,每回都不是自个儿来,身旁还跟着个手提小锣、腰悬大鼓的人。他可神着哩,见了不同了人,便会唱不同的词儿,不带重样的。每当他唱出吉祥的词儿时,旁边那人便敲锣打鼓地和声“好”字。一旁的我们,亦笑呵呵闹哄哄地跟着和,那光景甭提有多热闹了。
父亲是个热闹人,出手又大方,唱门歌的老头儿来了几回后,远远地见了父亲,便咧开嘴唱了起来。唱到我家门前时,就更是起劲儿了,脖子上的青筋,鼓得高高地。父亲听得兴起,便也跟着唱“好”,出手的时候,自然就忍不住多拿点。母亲一旁,总要偷偷拽一下父亲的衣角。父亲的兴致,已如燃起的炮仗,哪还收得住?只管与唱门歌的一起闹热着。母亲见拽他不管用,便轻皱下眉头,讪笑着。
我和哥哥们可管不了这些,撵在唱门歌的老头儿身后,一家家地跑。唱门歌的去的人家越多,后面的尾巴就越长。最后,整个村庄的孩子都来了,那阵仗比皇上驾到还要气派哩。锣鼓声、唱好声、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年幼的孩子摔倒后的哭喊声……平日里安静的村庄,变得异常的喜庆和喧闹起来,就连久病卧床的老人那浑浊干枯的眼里,也会燃起一星光亮来。
04
正月里,我们会去相馆拍照,这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儿。
老街最初的照相馆,在大坝底下。相馆的老板很温和,圆脸盘,话不多,却总是微笑着。
我和哥哥们,曾在这里拍了第一张穿风衣的照片。风衣是镇上的裁缝做的,当年最时兴的款式。我们站在相馆的彩色幕布前,挤过来又挤过去,总担心站姿是否妥当,嘴角微笑的弧度是否刚刚好。相馆的老板,将头伸进一个搭着黑布的架子里,“好!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头别歪,一——二——三,笑一个!好!就这样……”
当相馆老板从那个蒙着黑布的架子里,探出脑门时,一切便完成了。我们似几个木头人,还僵在那儿不敢动。他乐了,说:“好了,好了,照完了,你们可以随便动了。”说完,他便走进一个幽暗的房间,忙活去了。当年的我们,觉得他可神奇了,竟能变戏法似地变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照片来。那张照片,大哥的头,抬得老高,二哥鼓着腮帮子笑,而我,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这张照片,我已经弄丢了,可那关乎年的记忆,深深地藏在了我心里,丢不掉。
如今的年味,已经不那么浓了。小伢子们,也不像我们从前那样盼着年了。好吃的东西,随时可以吃到。新衣服,可以随时穿到。拍照,不必去相馆,随时随地都可以拍,也就没那么有仪式感了。我不知道,当他们长到我的年纪时,对于小时候的年,还有多少回味与留念。
今年春节,因疫情影响,本不打算回故乡的。母亲发来一张照片,院子里的腊梅,又开花儿了。我的眼泪,瞬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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