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是个没有土地的人了。”
小哥的这句话把我打回现实。在家族群漫无天际地闲聊着,我笑着提出退休后想回乡种田。小哥笑道:“除非你回乡租田。”我愕然!在农村生活了近二十年,我竟然把自己的土地弄丢了!
原本,我自小在乡村出生长大,本身就是乡下人。也曾有一亩三分田和地。只是那时,家里人口多,田地也多,一年到头,风吹雨淋日晒,似乎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到头来,也仅够温饱,心里便有些埋怨这些土地,想着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片穷山恶水。家人和老师也一直鼓励:要好好念书,只要离开了这个鸡窝,飞出去了就会变成凤凰。大哥更是用他的亲身经历——发奋读书考上了政法学校跳离农门,变成了吃皇粮的城里人,给我们做了一个好示范。我也暗暗发誓,用心读书,要像大哥一样,出人头地。
初三开始在离家十里地的学校寄宿,每周带一罐腌菜去学校,自己背米去饭堂换饭票。一点也不觉得苦。和大哥读书时相比,我比他幸福多了,起码,我能吃饱饭,不会饿肚子。农家出身的孩子,自小就懂得节约。个头高挑的我,只打三两米饭,吃七分饱。也许是营养跟不上,我有严重的贫血。每到暑假,第一天跟着父母去田地上工,在热辣的太阳下干活,总是头晕目眩,眼放金光。回家时,要母亲搀扶着,路边坐下来,歇几次,才慢慢走到家。母亲眼里含着泪:“妹妮,你这么好的姿质,怎么不去城里投胎,便要投生在这个穷地方受苦呢。”似乎,把我生在乡村,成了母亲的罪过。我安慰母亲:日惹(家乡话——妈妈),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母女有缘,老天如此安排,就是最好的,乡下也有乡下的好,我就喜欢我们的家庭。我知道,头晕就是因为平时在学校劳动少,只要熬过了第一天,以后基本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说,但内心深处还是挺羡慕城里人,更羡慕城里人的生活。江红表姐就在城里生活,她长得漂亮,又得父母疼爱,平常基本不用干活,衣着打扮更是光鲜亮丽,我好羡慕她!真希望能过上她那样的美日子。
等我到县城读高中时,知道街上话和乡下话有区别,心里有点自卑。因为不会讲街上话,还闹出过笑话。等领完课本回到课桌,发现自己少了一本数学书。我举手站起身,低着头小声地用家乡话告诉老师。老师耐心地用一只手捂着耳朵,身体前倾着,嘴里重复着我的土话,试图弄清楚我的意思,还是无果。他鼓励我再说一遍。同学们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的脸骤然间羞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头几乎垂到桌子上去了。后来,还是同桌用普通话帮我解了围。事情过去多年,读书时的许多事情早已随风而去,但那个场面一直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至今想起来,仍觉得我傻得可爱。
青葱岁月,虽然自己朴实单纯,但也免不了有一定的虚荣心,总怕被街上的同学瞧不起。班上有一半以上的同学来自乡下,学习成绩较好的也大都是乡下的同学。我想:大抵是因为,街上的同学有依靠,无后顾之忧,就算考不上学堂,也可以接班或者由父母安排工作,谁让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呢。我们这些吃农业粮的,要想离开农村,只有读书一条出路。况且,我们能够到县城读书,也是极难求得的机会,所以,我们大都很自觉用功读书。街上的同学虽然成绩不好,但他们凭着自己的身份,自觉高人一等,总是眼睛朝天一翻:“哼,那些乡巴佬,真讨厌……”
出生的不同,令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我们也自然地被贴上标签,乡下的孩子。但是,这些乡下的孩子也不是好惹的,既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那就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以后的人生吧。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看到学习榜上,自己的名字排前时,也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此时,感觉那些嘲笑乡巴佬的人,底气也明显不足了。
大概乡下人的身份如影随形,不管你去到哪里,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怎么甩也甩不掉。到广东工作后,有次过年回家。我先在景德镇的爷爷家过夜,第二天上街,想买两件新衣过年。因为大意,试衣服的时候,把换下的外套顺手放在一边,去前面的镜子前专注地照衣服,回转头时,外套内袋里的钱,被扒手扒得一干二净。可气的是,店员看见扒手拿我的钱,却不敢出声。等扒手走远了,才小声地告诉我钱包被盗的事。她们沮丧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那些人得罪不起,如果她们阻止会遭报复的。毕竟,少我一个人的生意,对她们来说,也比遭报复强。除了怪自己太大意外,我还能怪谁呢。懊丧地回家,爷爷看着我:“小霞,别以为离开了乡下,你就变了;你知道吗,你身上还有一股乡土气,人家一看就知道。所以,你才会被盯上。”也许爷爷说得对,无论如何,我是脱不了身上的乡土气了,那是与生俱来的。血汗钱被人偷走,也只能怨自己愚昧无知,缺乏防人之心。
确实是愚钝,来了广州多年,就是学不会讲粤语。刚来广州时,我也一样受人欺侮,经常被人骂作“北妹或捞女”。来了广州两三个月,粤语基本上都能听懂,只是不喜欢开口,一讲出来就怪怪地变了味,自己听了都难受。刚到粮管所上班时,一个在车间工作的当地女同事,因我工资比她高,内心忌妒。她以为我听不懂粤语,故意在办公室用粤语说道:好多做Ji的都是外地人,有上海北京湖南四川还有江西的。大家都知道我是江西人,她讲这些明显是故意挑衅我。我大声地回了一句:做Ji也要有本钱,如果长得太难看,有些人想做还没人要呢!她气哄哄地走了,同事们为我鼓掌:你说得太好了!就应该这样怼她,她是太过分了。背后骂人,听不见就算了;当面伤人,我也会让伤人者难堪。
人,首先要学会尊重对方,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尽管,有一些外地人做过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但毕竟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很勤奋努力,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广东人对外地人也有包容心,经过时间的打磨,他们看到了外来人的刻苦耐劳,看到了他们身上许多闪光的地方。于是,也就慢慢接受和认可了,观念也慢慢改变了。不同地域的人,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思维,但人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环境也会改变一个人的许多方面,人要去适应相应的环境,才会生活得更好。
广州的生活,让我改变了很多,衣着饮食等习惯都随之改变了许多,甚至有人说我的普通话里也带有广东味了。但在心里,我始终没忘记,我是个乡下人。
99年带先生回乡下老家探亲,我并没因为家乡的落后和贫穷而自卑,我是挺着胸脯,极为自豪地把家乡的一草一木展现在先生面前。看吧,这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先生并不嫌弃乡下,相反,他对许多未见过的风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他逢人就分烟派糖,主动和乡亲打招呼握手,乡人们都觉得他很亲切随和。他拿着摄像机,兴致勃勃地拍摄着乡间的一切:老屋里的家具农具,村前的小桥流水,栽种着梓树的塘坝,碧绿的田野,田间劳作的乡人,以及玩耍的孩童等。
我带着他,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走去田野,走去溪流,走去我生活过的每一片热土。这里有我生活的印记,有我成长的影子,是我最为熟悉的味道。我依然讲着标准的乡音,依然穿着朴素的服饰。乡里人热情地招呼我:小霞,你还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听到这句话,得到他们的认可,心里很是欣慰。我永远是农民的孩子,我永远都是乡下人,怎么都不会改变的。
晚上,先生把白天拍摄的录像,用电视机放出来。左邻右舍都来了,房间里堂屋里都挤满了人,他们随意地坐着,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中家乡的样子:原来在电视中,我们的家乡这么美呢!怎么平时就不觉得呢!诶,是泉水耶,快看,看呐,你在电视中了,笑了,看见你了,哈哈哈。哇撒,我也上电视了,嘻嘻。黑爷,你牵着水牛呢,牛肚子吃得那么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极了。父母拿出糖果花生和烟招呼着大家,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是呀,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家乡真的很美!还有我的家乡人,他们更美!我悄悄地走到一边,把他们看录像的照片拍了下来。
生了孩子后,我们也经常带孩子回老家。让他们知道妈妈的故乡。城里长大的孩子,在乡间犹如脱缰的野马。他们在村庄里奔跑追逐嬉闹,弄得鸡飞狗跳。他们好奇地摸着牛背,和小牛说话,学牛儿哞哞的叫声。小女儿调皮活泼,一度想骑到母猪背上去,母猪不快地闷哼着逃避,弄得邻居哈哈大笑。家乡,也是孩子的一部分,有他们的亲人,也有他们热爱的农家生活。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家乡的感情愈来愈深。这时,才明白人家所说的“根”的涵义。我知道,我的根就在家乡,尽管它已成了我的故乡。不管我身在何方,故乡总与我有牵扯不断的关系。每每回去,我便像久违的孩童般,扑到故乡母亲的怀抱,我在老屋里东摸摸西瞧瞧,一幕幕往事慢慢浮上心头。我走去田野,我使劲用鼻子嗅着,熟悉的泥土味混合着稻香,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便晕乎乎地,似乎飘回到童年。
可是,家乡,以后还能回得去吗?近些年,家乡的变化太大了。塘坝已经消失,变成了马路的一部分。那条缺了一条麻石的老桥,也被新桥所取代。隔壁的老房子、门前的泥墩房都不见了,以前的砖木结构的平房大都被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所取代。就连汪汪叫的狗,也把我当成陌生人,在后面吠叫着。母亲也不在了,只有老屋还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也早已上交了。
我早就不忌讳自己的出身,本身,出生地也不能说明什么。身边广州土生土长的朋友,倒羡慕我这个有故乡的人,她说,逢年过节,看着你们热切地回乡,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像你们一样的家乡。
那么,做个乡下人也挺好的,起码,我还有故乡和亲人。反正,我原本就是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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