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齐腰深,厅堂一般大。老八伯说,这个泥坛怎么看也像坟坑。他又说,我没看过比它更大的地方啦,我一辈子都在泥坛里打转。泥坛是踩窑泥用的。泥从后山的荒地里,挖出来,用平板车拉到坛里,匀碎,浇上几担水,泥嗤嗤嗤地叫响。老八伯手拿竹梢,不时地打一下牛屁股,他自言自语地,温和地骂道:“谁叫你是牛呢?牛的命就是踩泥。”牛一脚一蹄,在泥面上陷下深深的脚窝。也陷下老八伯的脚窝。泥渐渐变得稀烂,粘稠,胶一样。
窑泥最后成了我们头顶上的瓦,厨房里的米缸,地窖里的酒坛,腌制菜的土瓮。“这是家的脏器,”老八伯说,“泥是个好东西。”没有泥,哪来家呢?他又说。我父亲说,说是家的脏器倒不如说是人的脏器。比如说米缸吧,那是人的另一个胃,父亲说,最怕米缸空了,米缸一空,胃就会咕咕叫,喊人,怎么劳累了一年,连一个米缸都装不满呢?在没有分家的时候,我家有十三口人吃饭。我母亲最怕早上走近米缸量米,米缸一升一升地浅下去。米缸就是一个家的深渊。
老八伯是我的邻居,右腿有点瘸,秃头,爱喝点小酒,身体窑泥一样饱满。下雨天,不能踩窑泥,他就去村里的寡妇家串门,腰上挂一个竹筒的酒罐,哼着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小调。他从寡妇家里出来,脸红扑扑的,操着小圆木的茶树杖,追着老婆打。他老婆跑过一道田埂,跳过矮墙,就到了我家。这个轻度弱智的女人,头发像一团马蜂窝,一手提着油腻的裤子,一手摸着紫青色的脸,对我妈说:“拐子又打人了。嘟嘟。他把钱都给了寡妇。嘟嘟。他日上也要做那个事,我不做,他就打我。嘟嘟。”弱智女人有结舌,眼睛往上一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样的眼白。拐子追到我家门口,不敢进来。我父亲是个威严的人。拐子就喊:“邪妈,邪妈。”邪妈是他老婆的名字。其实,老八伯除了这点之外,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来没出过村子,八里外的小镇他也没去过。他的胆子特别大,村里死了人,都是他替死人洗身,换衣,守夜。我祖父去世,也是他洗身的。我父亲看都不敢看。为此,他常常取笑我父亲。他说,人死了,不就是一堆泥嘛。他不怕泥。他说,枫林这三十年盖的房子,哪一片瓦没有我的脚印呢?但他自己的房子没有瓦,是用茅草席盖的,用竹篾编起来,一列一列地压在木橼上。
我们看不到瓦里的脚印。脚印煅烧进了泥里。怎么说呢?泥给了我们家园,又被我们抛却。泥是我们的父母,又让我们难以言齿。老八伯坐在我祖父的遗体旁,独自一个人喝酒,大块吃肉。死对他而言,仿佛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他劝我父亲,人站在泥上,是暂时的,被泥遮盖才是永世的,你听说过人盖泥的嘛?没有。祖父的死,父亲并没有哭,那两天,他穿着麻衣,流着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靠在高背凳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家族的链条,最顶端的一环断了。
“沃野千里”,这是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景象。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隐映。而枫林,却是逼仄的,山林延绵,人声稀稀。我长时间地怀疑过我是否深入过枫林,对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仍然是那么一知半解。我以为小村能给我心灵抚慰。事实上,不是。“你知道什么东西对人的摧残,永无止境嘛?”有一次,我父亲这样问我。我父亲是个农民知识分子,大学肆业,做了几十年的农民,依然保持着夜读的习惯。他喜欢谈《红楼梦》,谈《三国演义》,他是个寡言的人,但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像是另一个人。我对他的提问,发傻了。我说,是贫穷。我又说,是疾病。我父亲伸出了双手,说,你看看吧。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父亲的手,我甚至没有感受过眼前的这双手带给我的温暖——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抚摸过我的脸,我睡懒床不愿晨读,他就操起扁担,捅开门,说,你不想挨扁担你就快点起来。我似乎听到他扁担抡下的呼呼风声,噗哧而来。
宽大,厚实,干裂的旱田一样皲裂,粗粝的指甲缝隙里有黑黑的泥垢。这就是父亲的手。我突然看见了生活的脸孔——手就是生活的脸。我说,爸爸,你年老了,少做事吧。其实,我对父亲没有很深的感情。我十三岁独立生活,十六岁离开枫林,所有对家的温暖的溯源和记挂,都在母亲身上。除了酒,我还没有给父亲买过别的礼物。他是第一次这样温和地坐在我对面,头发稀落,比我矮小,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岩石上。父亲说,每个人的命运都要自己去承担,我也不例外。他又说,家里的两亩田还是要种的,自己吃的菜还是要动手的,猪也要养一头,不然,你们回家过年也没了气氛。他手上两块钱一包的“月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说,泥就是我们的命运,泥对人的摧残就是把人消灭,人死了,泥还要把身体吃掉,连骨头也不放过。
我握住了父亲的手。第一次。像个鸟巢。但穿过我血管的,是阴寒。我想,这可能是泥所要说的,只不过被父亲的手传达了。父亲笑了起来,说,你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突然间,我们都那样的陌生。我有一种想抱住他的冲动。我张开双手,却没有抱过去。我一只手弹了弹他衣襟上的烟灰,另外一只手捂紧了自己酸酸的鼻子。我们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父子相对,倾心长谈。父亲说,你十三岁那年,你不肯上学,我罚你跪在厅堂里,用竹片打你,你记得吗?他又说,你不知道,我吃饭的兴头都没了,你为什么不去读书呢?我叫你摸摸我的手,你不肯,你说我的手像块砖头,我说你摸了我的手,就会好好读书的,会懂事得更早一些,你不听。父亲说,从枫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烧出来的。
祖父是在八十八岁那年秋天老死的。如今已有十二年。我赶回枫林时,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墓地是他二十年前自己寻好的。他说,墓地也是家,土质要干燥,透气。墓地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田野面饼一样摊开。秋天是一个适宜死亡的季节,满目金黄,地气下抽,天空高远,万里澄明。正如老八伯说,一个老死的人并没有给我们长久的悲凉。下葬的那天,阳光清冽,山冈上枯萎的狗尾巴草起伏。
在他身边安睡的,是我的祖母。祖父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置好了棺木,涂上紫黑色的土漆,棺头画了两朵艳红的大丽花。
我的乡土哲学启蒙者,就是我祖父。他六十来岁,掉光了牙齿和头发。他空闲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去看一个一个祖坟。他说,祖坟也是一种祖屋,要悉心呵护。在他三十出头,他每天晚上走几十里的山路伐木,一根一根地把木头扛回家,花了三年,盖了一栋大房子。而祖屋仍然留了下来。祖屋很小,不足80平米,分两间,我伸手能摸到屋檐。我不知道祖屋有多少年啦,但知道它延续了十六代。先祖是义乌人,打铁的,和一个姓梅的结拜兄弟,逃难来到枫林,盖了这片屋舍。黑黑的瓦垄,犹如洪荒时代的河流。
我不知道,人类最早的房子是出现在什么年代。我相信它和石器一样亘久。人类在荒火堆里,找到烤熟的肉,也因此找到了火。泥和石头,使人类告别洞穴,有了房子,有了家园。泥使人类有了姓氏、族群、家国。它的光辉覆盖了人类的额头。房子是家园的躯体,也是家园的代言人。假如人的精神也有胞衣的话,那么它就是。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城市的房子(像鸟巢)是安放身体的(我们像一群觅食的鸟,到了晚上,我们就蜷缩在巢里),而乡间的房子(像水缸)是安放灵魂的(我们是瓦檐滴落的水珠,汇聚到一个容器里,获得一种安静和力量,它遵循了内心的运行轨道,使转动的生活车轮慢下来)。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厌弃城市,事实上,我热爱我生活的小城。我热爱它的美食,街上游来游去的女人,烟雾袅袅的茶楼。城市鼎沸,却没有温度。乡村寂寂,却浑身柔软。
老八伯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脚的,哪怕上身穿着厚厚的棉袄。我坐在厅堂里吃饭就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嚯得,嚯得。是脚板击打土层的声音,沉闷,结实,灰尘从脚沿,轻轻地扬出去,悬浮。他的脚,像块黄褐色的花岗岩。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他已经好几年没出门了,躺在摇椅上,左脚爬满了苍蝇,用扇子赶都赶不走,嗡嗡嗡,空气中弥散着腐肉的腥气。他得了静脉炎,小腿圆桶一样粗,流脓血。他把邪妈采来的蛤蟆草,嚼烂,敷在腿上。村里的中医说,拐子吸了太多的泥气和水汽,腿是废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连过年也不回家。儿子说,回家还花路费呢。儿子不是做事的人,专干偷盗的事,饱一天饿一天。老八伯带话给儿子,叫他兄弟回来,说,田种不了,只有饿死了。儿子说,坐牢也比回枫林种田享福。老八伯坐在凳子上,用手杖打老婆,边打边喊:“我造孽啊,养两头畜牲还指望过年呢,生儿子是拉了泡屎啊。”
邪妈隔三差五端一个钵头,拦在我母亲去菜园掏菜的路口。“你家里的腌菜,给我一些吧。我们家一片菜叶都没有。”“拐子又不死,嘟嘟,我家盐没了。”“借一斗米给我,嘟嘟,我明年积了米还你。”邪妈一手捏着裤头,一手抱住钵头,脸上是黑漆漆的泥淤,露出满口黄黄的牙齿。我母亲把咸肥肉割一块给她,把箱子里压了几年的棉袄给她。母亲说,人成了一摊烂泥,什么用都没了。老八伯最终没有熬过第二个冬天。他全身急速地浮肿,裤子包不住大腿,身体里的水好像随时会喷涌出来。即使是在深夜,他矮小的屋子里还会传来哎哎的呻吟。村里的人说,拐子是饿死的,邪妈做的饭还不够她一个人吃。村里的人又说,拐子窑泥踩得太多,泥把脚给废了,菜里的虫死在菜里,是轮回。
临死,老八伯的两个儿子也没回枫林。他的泥坛成了他的墓地。泥坛已废弃了好几年,坛边的稗草疯长。坛里是乌黑的泥浆水。下葬的人说,埋拐子连坟坑都不用挖。在我小时候,泥坛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用手掏一块窑泥,捏小汽车、面饼、小板凳、鱼,放在墙垛上晒干,成了我们的玩具。老八伯用手搓一截泥,粗粗壮壮的,问我们:“这是什么?”我们说,鸡巴。他嘿嘿地坏笑,淌长长的口水。他说男人不为嘴巴就为这个,好东西,好东西。我们哄地散开,跑了。他看见妇女路过,就把泥鸡巴亮出来,说,试试这个,换换口味吧。妇女说,塞到邪妈的裤裆里吧。
他像他父亲:六十来岁,牙齿开始脱落,抿着嘴巴吃饭,头发日渐稀少,吃很咸的菜,不穿袜子,走路拖泥带水,弓着背,深夜里有长长的咳嗽,半夜起床抽烟,用筷子打人。他不时地通过公共汽车,给我捎来糯米馃,年糕,应季节的不同,还捎来清明馃,土辣椒,红薯,水压白菜,腌制生姜。这些糕点菜蔬,不断地把我唤回枫林。新米出来了,他会背一大蛇皮袋来我家。他怕冷,还没入冬,就穿厚厚的棉袄。他的皮鞋有泥浆。我女儿羞涩地叫:“爷爷,吃饭啦。”他的脸折叠着规则的时间的皱褶。他问他四岁的孙女:“你家在哪儿。”“在白鸥园。”他孙女说。“那枫林呢?”“枫林是爸爸的家。”他的笑容有些沮丧,僵在脸上,像封冻的河水。但父亲住不了两天,就要回枫林,他说,他听到地在叫他,地饿得慌,要喂肥,要喂水,还要松松它的筋骨,地舒坦了,人才会舒坦。
吃着新米煮的稀饭,我似乎闻到了枫林的气息:多雨而温和的气候,散着畜牲粪便的地气,身上凝结的汗渍。是的,我似乎从没有离开过枫林。水莲花一般散开的枫林,是我的胚胎。那里的泥孕育了我的味蕾,认知,美学。我固执地以为,泥是塑造人的原始元素。枫林会在某一个瞬间,落座在我眼前。枫林的地下有我长长的根须。我每次写到枫林的时候,我会无意识地用左手按住胸口。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可耻的人。——不是说我抛却了枫林,而是我对枫林有深深的隔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与父亲不一样的道路。他读了大学,却放弃了外面的世界,回到那片祖祖辈辈俯身的泥地里。我却像逃亡一样,离开了枫林。在同一条路上,方向完全相反。他宁静地耕种,宁静地生儿育女。而我一路的颠簸,喧哗,迷失归途。
泥土是一只笼子。父亲说。他的一生都关在这笼子里。他天蒙蒙亮,就端一把锄头去地里了。两亩多地,种了许多菜蔬。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他几十年的时光都在地里。父亲一边垦菜蔬,一边自语。在一块地里,呆上一天,他并不觉得孤单。中午,我送饭给他吃,他手也不洗,用土在手心里搓,把土搓碎了,米状,算是把手洗干净了。土,那么松软,舒适,像一个沉默的知己。父亲说,作为一个枫林人,可以没有父亲,但不能没有泥土。他说,我们的粮食是刨出来的,是地长出了我们的身体,长出了双亲。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怀疑父亲的这句话。我知道,父亲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运,更多的是那厚重的泥土。或者说,泥土就是他命运的代名词。小小的枫林,在他的生命里,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我十四岁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块地里。它在一个低矮的山冈上,黄褐色,六块长方形,葱郁的菜蔬和整个山冈上的菜蔬连成一片。从这样的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坚忍的(像一把无形的钢刀)。
枫林的歌谣是泥沉默的号子,是泥刀的小小火焰,是油菜花举过头顶的油纸伞。攀过院墙的青藤,暗开的木窗,地角边上的向日葵,在枣树下剥豆角的母亲,它们和她们,在傍晚的水井里浮现,重叠。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中的倒影,斑驳,散淡,布满灰尘。这一切,被一所旧年的老屋包容。枫林有固体的时间,菜蔬上的积雪,青苔吸附的人声。而记忆中的故土正在瓦解,像水中的泥坯。你会看到泥坯慢慢裂开的缝,崩塌,浑浊一片。就像目睹一个亲人的死亡。
父亲今年七十了。他的年迈将把我推到一条不知归途的路上。父亲说,人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老的,像一栋房子,瓦缝漏雨,门窗破损。他又说,人的一生都是双手空空的,泥土是我们一生的债主,我们还啊还啊,直到把肉体还给它,它才满足。我理解了父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子女——人类与泥土旷古的搏斗,只有通过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继续。与其说村庄是人繁衍的,倒不如说是泥土衍变的,是泥土把人聚合在一起,生生息息,宽厚,仁爱。
如今,父亲很少下地了,但他放下筷子就往菜地里走。到了寒冬,他穿笨重的棉袄,弓着背,被一条小路带向阡陌交错的深处。他深黑色的背影被田野抹去,宽阔的落日余晖倒伏在饶北河边。他仿佛与泥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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