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抒情散文 >

侯金镜之死

时间:  2023-11-28   阅读:    作者:  阎纲

  侯金镜铁骨铮铮,痛恨虚假,憎恶浮夸,向以正派、忧愤的实干家而著称。三年困难快要过去,阶级斗争又来了,而且一抓就灵,他喟然长叹:“吃饱了,又瞎折腾了!”“大连会议”受批判,他不胜感叹,说:“像邵荃麟这样一个宽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谁?”“从年轻时起,邵荃麟就献身革命,一生执著地忠于党的事业,仅仅说了几句关于写作方面的话,受尽折磨和迫害他得罪了谁?”后来又说:“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顾,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文艺报》我干不了了,喂喂鸡总该可以吧?到农场喂鸡,自食其力!”

  “文革”开始,红色恐怖,他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墙上挂着林彪的像,侯金镜指着林彪的像大骂“政治小丑”!后来被红卫兵告发,五雷轰顶!差点没被红卫兵打死,当晚回家,喝了敌敌畏,幸被抢救。

  1969年9月,我们全被下放到干校,侯金镜全家连窝端。侯金镜最爱是书,家有书橱十多架,被认作“封资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这些书只好送的送、卖的卖,唯有鲁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鲁迅的书籍一本没动、一页不丢,同他认为最经典的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装箱,运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镜属罪大恶极的重犯,风里爬、雨里滚,白天当苦力,夜晚啃马列,烈日下挑重担、炼红心,苦不堪言。

  他买了一只马灯和一个小马札,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马札上,深度的眼镜对着马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冬夜,屋外北风怒吼,床头的灯光闪动。张光年在《侯金镜文艺评论选集·序》里沉痛地写道:“多少个风雨之夜,我们从远处稻田摸黑回村,泥深苔滑,一路上跌跌碰碰,相扶而行。金镜是高度近视眼,穿大堤、过小桥、越沟坎的时候,往往要爬着走一段。我当时也常闹笑话。回到宿舍,我是疲劳不堪了。金镜洗脸更衣后,照例把小马灯拨亮,坐在小马扎上,俯身床边细读《列宁全集》,直到深夜。”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侯金镜被调去与陈白尘一起放鸭,在烈日下放鸭时突然摔倒。但有人批评说陈白尘、侯金镜两人月工资都在200元以上,每天只拣100多个鸭蛋,一个鸭蛋竟然三块钱!

  1971年夏天,侯金镜又调到蔬菜班,夏天天旱,一天不浇,菜就蔫了。湖区的气温高达四十几度,侯金镜的血压也是居高不下,连续20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门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连喝粥的力气也没有了。

  侯金镜担着两个大桶,一晃一晃地,临到大坝,放下担子,大口大口地直喘,我们同情,说:“你怎么能干这活儿!粪在桶里晃动最难挑了。”他说:“锻炼锻炼嘛!平路担着还凑合,只是过大坝比较困难,有时得一桶一桶提过去。”

  那天,天闷得像蒸笼一般,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被迫在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极点,累瘦了,不及洗漱,便放倒像干柴般已经佝偻的身躯。大约11点多钟,侯金镜的头从枕上滑下来,歪在一边,发出很响的鼾声。干校医院的女医生来了,除带来一只氧气瓶外,任何抢救的手段都没有。

  军宣队一直没有露面,但好多人都起来了,静静地围在小屋的外面。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对面的床上,默不作声。连长李季叫起食堂的大师傅老宋,老宋捅开火,煮了十来碗挂面,端给胡海珠,端给胡姥姥,端给医生,面凉了,谁也没动筷子。

  第二天金灿灿的阳光满屋都是,侯金镜的小屋静悄悄,蚊帐撩起来了,www.xinwenju.com几件洗过的背心和短裤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草帽挂在壁上。马灯放在床头。人都下大湖去了,宋师傅说:“侯金镜,去武汉——火葬场了。”

  侯金镜脑溢血发作,凌晨去世。时在1971年8月8日,卒年50岁。

  侯金镜顶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走了。

  在全连大会上,侯金镜被宣布为“自然死亡”。

  侯金镜要是多活35天,就能看见他指认的“政治小丑”如何被历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镜去世两个多月后,1971年10月14日,全连大会才宣布解放侯金镜,结论是:在“文革”中犯了“严重政治错误”。

  侯金镜的爱人胡海珠的眼睛要哭出血来。她说:永远不能忘怀1971年8月7日夜晚到8月8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着三道箍,像扔一根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汽车就开走了。那是我的亲人啊!”

  侯金镜的骨灰到京,骨灰安放仪式办得匆忙,简陋得连一张遗像也没有,我们这些受惠于他的、目睹了他的苦难的学生们,没有被通知到,没有机会向他满身疮痍的遗体告别。1979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在京为侯金镜补开了追悼会(与韩北屏一起),周扬、林默涵、夏衍、刘白羽、张光年、严文井、丁玲、谢冰心、阳翰生、冯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贺敬之都来了,隆重,然而悲凉。侯金镜被害,孤魂怨鬼离世,他走了,但是,他埋在了人们的心里,他还活着。在《文艺报》的报史上,他将永存;在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史上,他将永存。在个人文艺崇拜、偶语弃市的年代,在作为“文艺红旗”的《文艺报》上出现像侯金镜这样有胆有识、刚直不阿的批评家,是艺术良心的胜利。

  37年了。2008年元旦一过,侯金镜的遗孀胡海珠在病中打来电话,说:阎纲,你和永旺编的《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我收到了,非常动人,勾起我对那段生活的回忆,阎纲啊,你给金镜编个集子吧!我不行了,80多了,眼睛不能看东西,肿瘤要确诊,你给金镜编一本书留个纪念吧,不然我难以瞑目。你再写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说,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帮你做这件事。你再给谢永旺说一声,我们两个一块商量着编,整个包下来,你最后通读一遍就行。她说,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说,我们二校,我们通读,后记我写,序言最好请胡可,他们是老战友了。她很满意,说,我这就给永旺和胡可打电话。

  编辑侯金镜纪念文集,心情十分沉重。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侯金镜的死,是人民的损失,文艺的损失,国家的耻辱。人们不能忘记他。

  受胡海珠的委托,我和谢永旺编辑这本书稿,也就是《文艺报》时期侯金镜的两个学生担当此任。当书稿递到我们手里的那刻,我们的双眼一片模糊。

  收入本书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镜当年的老战友;有建国后特别是《文艺报》时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诗人、作家、评论家;有他患难与共的、亲爱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战友秦兆阳写道:“可惜啊,已当盛年!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必定不再是‘无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过去应该说而未说的话、后来有很多应该说而可以说的话要说啊!历史,从来是无字之处的文字比有字之处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话,被活着的人忽略了,被复杂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带走了。”

  亲密的同事张光年说,当时文艺界一方面要同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作斗争,另方面必须努力克服教条主义的、简单化的粗暴批评,二者严重地束缚着创作的发展,正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侯金镜以“热情而细致的园丁”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荐新人,嫉恶如仇地迎击粗暴。

  我们当时就在张光年为主编的《文艺报》做编辑,感同身受。

  侯金镜是1971年8月8日凌晨逝世的,书中有的文章时间有误。陈白尘说“侯金镜是1957年以右以后从部队调来充实《文艺报》领导骨干的。”其实,他是1954年底调到中国作协的。孙犁说听到林彪死后侯金镜如何如何。其实,侯金镜是在林彪摔死的35天前去世的。有的说侯金镜是“山东济南人”,有的说是北京人,胡海珠说侯金镜自小就在天津上小学和初中。有文章说,侯金镜指着林彪挂像说:“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丑?”有的说他说“是个野心家,小丑”。还有的说是“政治小丑”。

  但是,侯金镜骂“小丑”的事是如何暴露的,需要加以说明。杨匡满回忆:侯金镜指着墙上毛主席像旁的林彪像对冯牧说:这家伙真像个小丑!侯金镜还引用历史典故,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教训,其含沙射影自不待言。要命的是这些谈论星星点点地被他们未成年的孩子听到了,这些小孩子被抓去严刑拷打,说了实话,于是侯金镜、冯牧,还有著名的电影剧作家海默、画家刘迅,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海默拒绝招供,被活活打死,刘迅被投入牢房。作协的“革命群众”也立刻批斗侯金镜和冯牧,有人还上去扇了耳光,更有外面大专院校的学生进机关来,对他们拳脚交加。侯、冯只好承认“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行。是晚,侯金镜回到家中,喝了一瓶放在厕所里的敌敌畏自杀。第二天一早被抬往医院,奄奄一息,翻着白眼,大小便失禁。

  又有人说,是隔壁一个小孩听见后告密的,有的则说是红卫兵报告的,有的说是棍棒之下侯金镜一个人承担的。

  专就此事,我向《文艺报》的同事、当时专案组的召明询问就里。召明说:“这事我清楚。”她介绍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侯金镜在牛棚和冯牧一起打扫卫生,室内挂着林彪的挂像,冯牧一边扫地一边愤愤地说:“排除异己,小人得志,斯文扫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镜便直指林彪的挂像鄙夷地骂道:“政治小丑!”我问: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说,后来,对“黑帮”的管理有些松动,冯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妇邀去聊天,他们的孩子用自行车把冯牧驮到南城中国歌舞团家里,冯牧不谨慎,把那天如何大骂林彪的事和盘托出,抒发郁结的怒气,孩子听见了,回到学校传播开来,被学校的红卫兵告发,然后兵临作协,提审冯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镜,差点没被打死,当晚回家,侯金镜喝了敌敌畏,后被抢救。

  对于这件事,胡海珠是这样说的:“金镜咒骂林彪为‘小丑’那件事,原发生在‘文革’初期,是对着冯牧同志说的,冯牧不小心竟说出去了。被揭发出来时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时已到了1968年春天,为此,他在单位挨了斗挨了打,回来却对我说:‘冯牧不是故意说出来的。’‘绝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说出去与不说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思想,怨不得别人。而且,他那样嫉恶如仇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也会爆发。”“他和冯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两人之间有什么隔阂,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怨言。相反,他总是对我说:‘人家不是故意说的。’两人关系一如既往。他这种博大胸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感到我的心灵也进一步净化了,升华了。”

  这些充满血泪至情和人道精神的铁的史实,震撼着人的心灵,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更加清醒地面对过去,面对现实,面向未来!

  胡海珠委托我们编结侯金镜的纪念集时,还要我同时办理出版事宜。我说,现在出书难,不少老作家自费出书,连作协自己的老作家出书也得自己出钱,你出不起。她说,出版社要价不低,我根本不考虑,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厂,少花些钱,印百把本赠送亲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受“四人帮”的迫害,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国将不国、家徒四壁的艰难时刻,竟把扣发的1200元工资一个子儿不留地上交党费,胡海珠也上缴了补发的克扣的工资800元!而《纪念侯金镜》一本小书,还得自己掏腰包!找谁去?中国作协的作家出版社吗?我很想打个报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国作家协会在干校》出版前后的艰难困苦,最后还是忍了。

  两个月后,《侯金镜纪念集》自费出版,印200本,提供了不少珍贵的资讯,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艺报》上发表,胡海珠电话里唏嘘着说:“我已经知足了!我现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原《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革命老干部,“文革”中备受折磨,年老多病,双目无异于失明,拖着“文革”中致残的双腿艰苦度日。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