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不能靠侥幸活着,但我种的青菜靠侥幸活着。去年年底,我开垦的一块地,不幸被列入“河道清理”范畴,河道清理为什么不是疏浚,而是清理河岸,至今也不明白。这些长在岸边的青菜,很无辜,它们的鲜绿,也曾装点了城市的容颜。
今年初春,两个带着头盔的人,用剪草机将小区后面的河道两岸席卷了一遍,那转盘上飞速旋转的尼龙绳,将各种青菜逐片行刑,菜叶飞溅,满地残骸。可怜的青菜,来不及喊疼,纷纷仆倒。很多种菜人,目睹了这一切,眼里只有无奈,没有泪。 我开始播种时,已是去年初冬,有点晚,蚕豆刚刚探出头,剪草机只打掉几片叶子,过几天,又发了出来。蚕豆命硬,河畔、沟旁、地头,随处扎根。冬儿青也刚刚破土,我施底肥过多,有一片已经泛黄,被肥烧死了,剪草机对它没兴趣。茼蒿菜长得矮,也幸运生存下来,这叫我想起母亲的话,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我最佩服的是我种的一畦生菜,不知何故,剪草机忽略了它们。几天后,经历了零下8度的低温竟然生存下来。本来它能承受的最低温度是零下5度,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憋着一口气活下来的。说生菜怕冷也怕热,我怎么有点怀疑这种传统说法?生菜,到了南方我才知道,除了生吃还可以熟吃,好笑吧,我原以为,生菜生菜,生吃的菜,其实,可以另解为生命之菜,它们比很多人都要坚强。
安静了几日,我唉声叹气之后,出去散步,还是转到了地里,看到仍在顽强生长的蚕豆、生菜等等,又舍不得放弃。包括我在内,陆陆续续,人们又开始挥镐抡锄了,那劲头,好像地下有矿。 我有幸遇到了两位好“邻居”,一位“邻居”是来自江西的老表,在我地的右侧。他开的地比我的面积大,俨然是想大干一场。结识我,他很高兴,见面礼是,他送我一些卷心菜苗,并指导我栽上。我喜欢吃卷心菜,它们的幼苗整齐地排列在田垄上,像一朵朵光彩夺目的宝石花。
慢慢地,我和他熟悉起来,并开始崇拜他,看到他地里的菜长势茁壮,就想伸出大拇指。每次遇见他,我就会和他聊聊种田的事情,顺便诱导他泄露点技术。一次,我看见自己种的青菜太密集了,便决定间苗,移植一些。我先在垄上,用镐头刨出一个又一个坑,然后把青菜的根捋直,放进坑里,再小心翼翼埋土,动作似电影慢镜头。这时,老表也在地里栽青菜,我看他一眨眼的工夫,一行青菜就列成了队伍,像插小旗一样迅速。我直起发酸的腰,向他请教,他说,不用挖那么大的坑,用木棍或剪刀戳个深洞,把菜根放进去埋好就行,注意把根上的泥带过来。他说,青菜是给点水土就嘚瑟的主儿,耐寒,跟萝卜、蚕豆一样,懒人菜。
另一位“邻居”,是本地人,在我左侧的地块。她实际是上海的土著,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姐。她讲话时,本地话夹杂着普通话,她这是在将就我,从我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我听不太懂她的方言。这次我听懂了,她说我挖地的镐头不灵的,太小,是种花用的。我只好说,马马虎虎,凑合着,种着玩,我为自己的镐头害羞了。正当我汗流浃背的时候,她扛着镐头过来:“喏,用我这个,一会儿就刨完。”求之不得,我说句“谢谢”便甩开膀子,果然,用她的镐头一会工夫就修整出两平方土地。这般说来,我的几十平方的菜田,有一半是这中用不中看的镐头的功劳。“看你们够老实的。”我还镐时,她笑着说。所言极是,土地的子孙,老实是本分。
种地并不容易。年初,因为阳了,发汗体虚,我摔了一跤,腰从此不敢用力。正逢儿子休假,想了想,我请儿子帮忙。儿子提着桶,到田旁边的河里打水,在我的指导下,浇菜。这是儿子第一次接触农事,不习惯,他边干边说服着我:“老爸,别种了,太辛苦。”我没吭声,“实在想种菜,我帮你下载个种菜APP,你开个农场,当农场主。”他吃力地提着水桶,见我没反应,就又说道。“不,我喜欢身体力行,不喜欢玩虚的。”儿子听后,无奈地叹声气,也正好缓解下疲劳。半个小时,总算将菜浇完了,他跺跺脚上的泥回家了。我则站在地里,和那些雀跃的秧苗对视着,心中刮起阵阵春风。
二 时至初夏,蔬菜郁郁葱葱,尤其田边的蚕豆,齐刷刷,已经长到半米高,有的已经开出紫色的花,宛若落满了彩蝶。 一日,在田附近散步,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在放飞无人机,在田旁的河道上空来回绕飞着,飞高时,像一只大蜻蜓,传来微弱的嗡嗡声。我凑过去,主动和陌生人说话。他在搞测绘。和河道整治无关,这叫我一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我担心河畔的这方田地再次被毁。
又一日,我起得比较早,从厨房半开的窗缝里听到外面传来剪草机的突突声,显然不是来自小区。我立马到回廊上眺望,回廊正好能望见河边那些补丁般的菜田。果然,我看见两个挎着剪草机的师傅在田里忙碌着,怕什么,来什么,青菜们还是在劫难逃,无一幸免。
我赶紧奔到地里,看到所有长高的蔬菜都被腰斩了,一片狼藉。老表站在地里,跟我说,因为他在,他央求着师傅手下留情,总算给我们留下了点青,他把菜田当成了草坪。正逢两个剪草师傅从身旁走过,我狠狠地看他们两眼,我知道他们是河道管理方指派的,他们竟然听到了我眼睛说的话,便开口道:“不好意思,我们只是执行命令。”我摇摇头,给他们出了一道题:“这空地,是放着长杂草好还是种青菜好?”当然,他们一时懵了,回答我一个苦涩的微笑。
这次清理后,河边的菜地沉寂了,我如同那日渐枯萎的菜叶,蔫了。推而广之,大家可能跟我一样的心境吧。虽然不打算种了,我还是时常从楼上向田里张望。每次,我都会看到田边一根兀立的半截树桩,就像土地挥起的拳头。
一个周六,老表先出现了,他蹲在地里,好像又在栽什么。到跟前一看,他在栽地瓜苗。浇完水,他得意地说:“这玩意儿不怕打。”打,指青菜被剪草机割掉,大家习惯这么叫。我像抓到救命稻草,赶紧取经,他说了几句,背着手走了。
我的心又痒了,学着老表的样子,我赶紧快步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一大把地瓜苗。有意思的是,我按照他的说法栽地瓜苗,将从菜场买来的地瓜苗蔬菜,小的细的留着炒菜,大的粗的,分株或几株一起深埋。可过了数日,我的地瓜苗渐渐挺直了腰身,长得生龙活虎。而他的地瓜苗还无力地趴在地面上,站不起来。一天,老表看了看他的苗,过来看了看我的地瓜苗,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倒是看出了原因,但没好意思说出口,他贪便宜了,买的是折价苗,又矮又弱。转身,他招呼自己的小孙女回家。小孙女不足三岁,他每次来田里,都喜欢带着她来。她长得好精致,比我种的水萝卜还水灵,每次都带着玩具铲子,玩土。这次,她蹒跚着走到我的田里,将一条笔直的田垄挖得破烂不堪。
又过几天,我看到了另一个邻居本地人的身影,她在往地里栽菜瓜苗。
她刚栽完,就热情地把剩余菜瓜苗推荐给我,并手把手教我怎么栽。“又甜又脆。”她先给我描画了远景,并说,这瓜长得快,下次打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了。她似乎已经摸到河道清理的规律了。我看土比较湿,想挖坑埋上了事。她告诉我,看着土湿也不行,栽完也要浇定根水。从此我知道了这个定根水概念,就像家里来了客人,渴不渴不管,总要先给人倒杯水,起码的礼貌。后来才知道,她种这些菜,是从别处全部移过来的,她开的菜地被征用了,不忍心这些菜苗被铲去,所以,就四处找地,找到这边来的。她还在打着一份工,除了双休日,要四点半下班后才能到田里来。她问我,以前种过地?我告诉她,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她说,自己种过菜,后来,进工厂,农转非,退休后,去市区带孙子,孙子读书了,自己又不喜欢广场舞,就没事做。她说她种菜的目的就是自己吃点,然后,就是看着苗一棵棵发出来,长大,哄自己开心。她用了“哄”字,看来,老了真地会变成老小孩,自己都没意识到。 受她的影响,我悄悄收回不再种地的誓言了,总觉得,要对得起这套网购的不锈钢锹镐锄五件套。她建议我,这次,我们种些打不死的“小强”,我没反应过来,她又继续说道:“种些打掉还会发出来的菜。”可喜的是,她和老表观点出奇地一致,我心领神会。我特意去买来两包空心菜种子,将一半的地都撒上空心菜。正巧,雨水充足,湿度大,温度高,几天就发芽了,很快就长到30几公分高。空心菜,上海这边叫蓊菜的比较多,个别还有叫竹叶菜的,原来这种菜,一节节从上到下分次掐摘下来,它会陆续从茎节部位重新萌蘖,等到从茎基部位重新发芽,茎叶都会变得又粗又壮,颇有一种不屈不挠的豪迈。结果,空心菜高调疯长,几乎是在向河道管理者发出无声的挑战。
三 在这些种菜人中,我还算是年龄小的,所以,一天下午,老表难得主动问我,我这么年轻怎么爱好种菜。意思是种菜者多半是老人家甚至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家,我如实告知他我的年龄,他眯缝着眼睛笑了,不语。借机,我了解到,他有三个子女,大儿子和女儿在上海工作,小儿子在老家,他在帮大儿子带孩子,老伴在老家给小儿子带孩子呢。原来我还以为他是一个人独居生活呢。年轻时相守,老了需要伴的时候,却要天各一方,这样的社会现象,越来越多。
随后,他回到田里,将几垄青菜一棵棵拔掉,他说,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栽上。他拔掉的菜,既像蒜苗又像小葱,我猜出来的名字都被他摇头否认了。他说,是家乡菜,只有他江西老家才有,带点种子来种种看。原来是乡愁菜,这个菜名他说了几遍,我都没记住,后悔没用手机拍照,查它个底儿朝天。
没过几天,他把卷心菜也收了,又空出几垄地,他没再种,而是转给了他的一位个子高高的女老乡。女老乡一日过来,平整后,撒上了空心菜的种子。我满腹狐疑,他怎么突然热情回落了。他慢悠悠地说出理由,叫我啼笑皆非。他说,儿子和儿媳不愿意吃他种的菜,说没打过农药,不好吃,所以,就不想种那么多了。农药成了调味剂,还第一次听说。
在地头,近马路,我种了些南瓜,我平日里对南瓜就有好感,我喜欢南瓜的糯,像人一种不软不硬的性格。我外派时,还吃过阿姨烧的南瓜秧,也不错,更难忘的是,在饭店里,还吃过油炸南瓜花。可是,也许南瓜喜欢清静,马路上车来车往,南瓜秧发芽后不见长,形容萎靡。请教老表,他种的南瓜叶绿秆壮。他过来看看,说我的南瓜缺营养。他给我做示范,他先在一棵秧苗十公分处挖了个坑,然后抓一大把尿素放入其中,埋上,踩实。告诉我:“浇水,等着吃瓜就行了。”几乎是一劳永逸,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随后,我每次来田里,都特意站在这棵南瓜苗旁打量,不见起色,枝干矮小,叶子打蔫。也许,我太急了,干脆就不看它了。过了半月,再看,南瓜秧的枝叶,如一把把收拢的伞,瘫在地上,死了。和老表埋的肥料是否有关?我没再问他。
进入六月,菜田越发生机勃勃。茄子、黄瓜挂满架子,像一个个倒挂的叹号,菜瓜铅球一样满地滚动。一日,太阳即将落山,暑气渐消,我习惯性地到田里看看,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我看见苦苣菜的田畦中央,两棵大的苦苣菜不见了,怎么回事?忽然想到会不会有人偷菜。
正好本地人大姐下班也来田里,和她聊起这事,她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前两天,她家的茄子,被人偷了,大的都被人摘走了,这人有多坏!?老实人是不会骂人的,咬牙切齿也只是找到了普通的形容词“坏”。
“有一次被我撞见了?”她说出了我最关心的情形。“我问他,为什么偷我家的菜?”她绘声绘色,看上去眉毛都竖起了。“你猜那人怎么说?他说,这地又不是你们的,你们种地都是违法的,凭什么说我偷菜?”我一听,头晕了,这是什么逻辑,他把我们也当成了小偷,小偷偷了小偷的东西,不犯错,还应了一个数学原理,负负得正,他竟还理直气壮。友好地骂了一番,我俩最后苦笑着道别。
这菜能种到哪一天,难说,河道清理的威胁一直没有解除,说不定,这些青菜哪天还会遭遇屠戮之灾。有意思的是,来打青菜的是河道管理处,但来这里插标牌警示的却是镇政府和小区的物业办公室,牌子颜色是一蓝一绿,措辞一样:“严禁种菜,后果自负。”起初,这两种牌子很是扎眼,时间久了,被大家当成了一种用于观赏的蔬菜,偶尔看看就罢了。不管了,我还会种下去,我又叫妹妹帮忙,邮寄一些家乡菜的种子。我的祖先曾经刀耕火种,基因里有泥土,就是喜欢种地,难道这是一种错爱?新闻里听说,上海现在成立了很多家“都市菜园”,就是给上班族播种乡愁、调节身心的。“种菜游击队”迟早要解散,不妨去看看,认领一块土地,回不去故乡,也不必苦恼,真正的叶落归根,是再次深爱上脚下的土地。 都市种菜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大多退休,有不菲的收入,也有大把的时间,只要有一寸土地荒芜,他们就会撒下种子。菜吃不完,只送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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