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老师毛笔字写得好坏,责打学生厉害与否,他们一律都受到农民的非同寻常的尊敬。
我们红崖底是山村。比起平川地面“土厚人情薄”,愈是偏远山乡,民风愈是深厚。何况农民无文化,对教书先生几乎敬若神明。正如他们地位低下,对官场上人物和下乡的一般工作员都十分恭敬。当然,对前者是敬其才学,对后者则是敬畏其权势了。每逢初一十五,乡俗要吃油炸糕。端阳中秋,免不了粽子月饼。这些日子,凡念书的学生都要秉承家里的安排,给老师送礼。一般都送三四只油糕。两只太少,五只是敬神的份子。送的方式却很不讲究,没有一家使盘使碗,都是用一支筷子串了糕团。筷子是山里砍回的六道子柴火做的,送罢油糕,筷子就扔掉了。几十个学生,少说也共同送来一百多只油糕。所以,每逢节日,老师的家中就有人来,将礼品带回去食用。
至于谁家起房盖屋,婚丧大事,那更要请老师来坐宴席。老师和下乡干部们坐在一块,由族中长老奉陪,享受最高的礼遇。哪家办这样的大事,竟然不请老师,统统要受到舆论的非议。
除此之外,过一月四十天,谁家有孩子在学校读书,还要专门设宴款待老师。没有白面,也要借一升两升。实在借不到,起码也是荞面豆面。做饭做菜水平太低的,往往还要请人来帮忙,以免落人耻笑。
我们家那时读书的孩子多,请老师吃饭的次数也特别频繁。过一段时间,奶奶就要提醒伯叔们:
“有点日子啦,该请先生来吃饭啦!”
李荣耀老师打人厉害,饭量也不差。请他吃饭,我们兄弟几个都打心底里不乐意。那么,一定要遭到奶奶的责骂:
“先生如父母,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不打不成才。撵牛放马不念书,请先生打他们,先生还不待去哩!”
甚至我们都长大了,离开了小学,我们家再没有孩子念小学,奶奶也还要请先生来吃饭。由于乡亲们的虔诚和恭敬,我们的老师就更加摆出文化人的派头来,处处表现得和农民不同。农民盖房,盖完了就完了,老师要叫那是“竣工”,搞得大家没头没脑。解释飞机为什么能在空中飞,说是天上铺了透明的飞机路,肉眼根本看不见。至今谬种流传,村中老者认作定论。
最为有趣的是,李老师有一支口琴,卖弄起来尤为滑稽。每到放假,村里都要派人赶一匹毛驴,送老师回家。我们老师从村东山嘴哪儿骑上毛驴,沿着村中大道朝西出村。乡亲们都停下来行注目礼,我们老师大模大样骑在毛驴上,闭了双眼呜呜咽咽地吹奏着他的口琴,招摇过市。大家还要连声啧啧赞叹:
“看看人家先生那样儿!”
“听听人家吹得那音乐!”
农民尊敬读书人的那种虔诚,想来每每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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