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1946年去世后,他的七个儿子就分了家。依“三从四德”的妇道,夫死从长男,奶奶从那之后一直和大伯全家生活在一块。这样,我在故乡生活的十年,事实上成为大伯家庭中的一个成员。
大伯家四口人,大伯、大娘、大哥宝山、妹妹莲英,加我和奶奶,六口人。六口之家,做茶打饭,推米捣面,操持家务的是大娘。
古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大伯是爷爷七子中的长子,在穷人家做大儿大女绝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大姑十四五岁嫁了人,给家中赚回一笔礼银,她的丈夫却是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糟老头子。大伯找了一个老婆,各方面,也着实差劲。
大娘奔儿头,刀条脸,满面似乎只摆放了一只鼻子。肤色呢,也太不白净。过门没多久,就得了个绰号,叫“黑草鸡”。有的人嫌三个字费事,干脆叫她“黑鸡”,左邻右舍,妯娌姊妹,经常大呼小叫:“黑鸡!借一把簸箕!”“黑鸡大嫂!帮我坐个锅!”大娘连声答应,毫不迟疑。
大娘不仅黑得有水平,而且不识数。
农忙时节,受苦人吃玉米面,女人们吃糠面。奶奶叫大娘蒸干粮,告诉她给爷爷和七个伯叔共蒸八个玉米面窝头。大娘就钻在厨房发牢骚:
“也不说清楚!‘八个’,八个是多少?”
奶奶要是告她给每个受苦人蒸一个玉米面干粮,大娘恰恰正好蒸八个。她每捏一个,就念叨:
“这个是他爷爷的,这个是他爹的,这个是他二叔的……”
大娘还记不住自己的属相和年龄。每逢选民登记或者有病请大夫开药方,问她年龄,她只能说:
“我嫁过来时,和他三叔同岁,都是属牛的。谁知道这会儿哩!”
大娘又黑又蠢,偏偏最会偷吃。所谓“偷嘴媳妇”,做媳妇的受着婆婆的刻薄统治,日日受苦受累,吃食只是清汤寡水,不偷吃怎么办呢?平时奶奶不下厨房,大娘小小偷吃一点并不困难。若是奶奶串门去,大娘更可以放胆大吃一回。烙油饼,下面条,从容享受。负责望风放哨的宝山远远发现奶奶走回来,急忙报信。大娘满不在乎:
“慢慢吃吧!没事儿!吃完洗了碗,她也扭打不回来!”
奶奶对这一套却是了如指掌。她扶了我的肩膀在村街上慢慢扭动,看见宝山探头探脑,接着兔子似的窜奔,就说:
“准是又偷吃哩!半生不熟,急急慌慌,也不怕吃出病来!”
一般奶奶都不训斥大娘,只做不知。有时放下脸子来,狠狠责骂一顿。大娘木了一张脸,泥雕木塑似的听着,不言不语,不红不绿。
大娘不识数善偷吃,但她在奶奶的统治压迫下,也最辛苦。
每天早上,我和奶奶还睡着,她就起床捅火坐锅,接着扫地倒尿盆。饭熟了还要给奶奶和我端饭,吃一碗端一碗,来回奔走穿梭似的。到了晚间,众位叔伯来给奶奶请安,七八条汉子抽烟喝水。大娘总是肃立在角门边,叉手不离方寸。水碗浅了,急忙过来添水;水壶空了,一路小碎步去烧水。无论大家聊天到多晚,她都要侍奉到多晚。
父亲回来探家,神聊海哨,往往到半夜。大娘劳碌一天,支撑不住,靠在门框上就打起盹儿来,间或还有鼾声。父亲笑一笑,呼喊她:
“大嫂!你去歇息吧!我说什么呢,你又听不懂;众人喝水呢,也都长着手,自己会倒。你像个老丫环似的,立在这儿还不是瞎受罪?”
大娘鸡打楞似的一下子惊醒,抱歉地笑一面;依然双手秉在腰际,继续木然肃立下去。
成年累月,大娘就那样。由奶奶呼来喝去,被大伯非打即骂,大哥宝山和我也渐渐对她横眉瞪眼。大娘只是苦了脸面,捣着小碎步前后奔忙。我也记得她偷偷地提起衣襟抹泪,但从没见过她有过一次高声抗议,更不曾有过一日偷闲。
众人评论奶奶:
“她那么威风八面地当婆婆,还不是因为‘黑草鸡’没出息?别人谁能受了那一套?”
奶奶自己也打心底明白:
“你大娘一辈子没出息,可也一辈子服服帖帖。从来也没有和我顶牙磕嘴!”
奶奶去世后,父亲主持再次分家。房产衣物,都给大伯一家分到最好的。父亲说:
“大嫂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做了一辈子‘黑草鸡’。我看这只‘黑草鸡’最有功劳!给老人家二十年做茶打饭、端屎倒尿、呼来喝去,别个谁也做不到!”
大娘十年前也下世了。我这个吃过她十年茶饭的侄子,竟没能回去奔丧。泉下有知,大娘肯定依然默默无语,绝不会说我什么。而我的心却不会因此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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