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柴,本名柴治平,面老人不老,比我还小几岁呢。我口口声声叫他“老柴”,因为这既是尊称,又是昵称。
我已不记得我是咋认识老柴的了,反正稀里糊涂地就加了微信,时不时在微信朋友圈看他发的图:晒猫、练字、吃凉粉。
老柴的老家出荞面凉粉,老柴他大(父亲)就会做凉粉。他大是厨子,在镇政府食堂掌勺。他妈在家务农,还侍弄苹果园。另有胞妹三个,老柴是长兄,顶梁柱。
老柴念书时是个乖娃,不打架,不偷杏,不给女生文具盒里塞虫。学习好不好先不说,确实有两样值得骄傲的本领:一是毛笔字,写得又浓又黑,能替人写挽联;二是作文——买盘子、买碗逛景德镇,全是好瓷(词)。
高考时老柴成绩一般,遂到西安上了民办学校。才上了一学期,老柴他大就得病走了,家里塌了天。老柴念不成书了,只能休学打工,自己养活自己。那是2002年。
老柴身无分文。老柴的大妹在广州的电子厂打工,老柴借了几百元,买火车票也去了广州。他先在一个表壳厂当车间计数员, 2006年跳槽到了一家纸品厂。厂里没有条件写毛笔字,他闲了就看看书,或者被工友扯去逛逛夜市,走过来走过去,脚底下踩着乱糟糟的影子。唯一一次露脸,是在厂里的联欢会上唱过一次歌——吕方的《朋友别哭》。这首歌不是情歌,但被老柴当情歌唱了,唱给厂里一个广西的妹子。妹子有酒窝,老柴一见倾心,但始终没有表白,只敢借着唱歌暗示一下。后来妹子辞职去了深圳,老柴就更没有机会了。
听老柴自述到这儿时,我都急了,怎么连表白都不敢。
老柴说:“唉,那个时候,吃饭远比爱情来得重要。”
在他乡漂泊了十年后,老柴于2012年回到了西安。老柴他妈年龄大了,离得太远照顾不上。打油菜籽呀,摘苹果呀,他妈应付不来,老柴就得回家出力去。回去了必要在镇上吃一碗凉粉。凉粉败心火呢。
回到西安,寻工作,他先去了一家做五香粉的厂子,干得不舒心;又去了一家做奶糖的厂子,还是干得不舒心。最后去了一家乳业公司做送奶员。唉,舒心不舒心,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送奶须凌晨四点去公司仓库提货,一直忙到大中午,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了。 二
老柴一个人住在城中村。下班回家下一碗面,面里扔一把菠菜,吃完后,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窗外有一棵香椿树,树叶一左一右,排得整整齐齐。老柴的日子也过得整整齐齐。
村里的流浪猫颇多,叫春时如入聊斋世界。听久了,也就习惯了,只当是在唱歌。老柴干脆给自己的房子起了一个斋号,叫“聊了个斋”,取笔唰唰一写,贴到墙上。
回到西安后,老柴联络了两个也爱文学的中学同学,www.xinwenju.com一个叫辛峰,一个叫刘秀梅。三人气味相投,不知道谁提议的,偷偷结了盟,叫什么“三堂会审”。他们写的文章常在老家的文学内刊《豳风》上发表。
老柴对“三堂会审”这古怪名字很是得意,说:“我们是正儿八经搞文学的。谁新写了文章,像审案子一样,马上升堂,剖析文章里的‘疑难杂症’,这样才能提高哩。”
也是在这个时候,老柴开始收养流浪猫。
一只流浪猫坏了爪子,三条腿蹦跳着在车流里穿行,看着就让人担心。老柴小跑过去把猫一把抱住,猫一下就把他的胳膊抓破了。老柴咧着嘴强行抱着猫去诊所包扎。等猫和人的伤都好了,这猫就养起来了。紧接着又有了第二只、第三只……周边的流浪猫有灵性,知道老柴是个铲屎撒粮的善良男子,都争着往他怀里扑。后来他一口气养了9只猫。
书法使人痴,文学使人孤,养猫使人穷,这三样一下子就把老柴搞垮了。一月3000多元的工资,房租一扣,吃喝一减,再除去孝敬母亲的,其他的就全用在猫身上了,买猫粮、猫砂、猫罐头。
朋友辛峰来看他,一进屋,十分惊讶:全是猫,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辛峰叹了口气,劝他有空多写文章,没钱别养猫,踏踏实实找个老婆才是正经事。
老柴哪里听劝,让他把猫丢弃就是要他的命。他眼里噙着眼泪。
辛峰沉默了。他也知道,老柴压力很大。
老柴这些年每次回老家,一进门,母亲看他孤零零一个人背个大包,必会失魂落魄地来一句:“咋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母亲不甘心,要出门瞅瞅,仿佛老柴把媳妇藏到屋外了,瞅得眼窝直发酸,这才揉着眼进来给老柴烧火做饭。
因此,老柴怕回老家,便在西安一个人熬,心里的野火呼呼的,烧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老柴常头疼、失眠。还好有猫。这些小东西盘踞在老柴的房间里,蹭他的腿,对着他叫,叼着他的毛笔往床底下钻……老柴整个人都柔软了,心里的刺平顺了。把猫抱在怀里,风柔日暖的,老柴和整个世界都和解了。老柴养着9只猫,9只猫也在慰藉着老柴。 三
老柴也有七情六欲,难道就真的不想爱情这档子事吗?据我所知,老柴情事缤纷。
其一,上中学时,老柴写了10万字的情书,厚厚一摞稿纸装了一大口袋,送给一位女同学。女同学回了轻飘飘的一页纸:“谢谢你的爱。”此情未遂。
其二,老柴在南方打工时经人牵线认识了一咸阳女娃。两人异地,只能通过网络和电话聊天。后老柴回陕西与其相见。见面后,女娃面露不悦,质问:“你不老实,你给我的照片为啥戴个帽子?”
原来,老柴秃顶,显沧桑老相。他大去世那年,老柴严重失眠,遂开始脱发,每次洗头,水盆上便漂着一层落发,短短半月,20岁出头的老柴便头顶稀疏,始知人间寒凉。
两人见都见了,好歹吃个饭,老柴遂请其吃泡馍。女娃更不悦,说:“膻气,吃不下。”老柴让女娃吃点儿糖蒜压压,解腻、除膻。然而,女娃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吃。此情未遂。
其三,那年老柴40岁,有天正在老家摘苹果,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要买苹果。买苹果的是个女的,和老柴同在一个写作群,群里人人都喊她“柔柔老师”。两人因苹果结缘,聊上了。两人聊得十分投机,一聊才知道,柔柔老师在大学教书。
不久后两人就见面了,相约吃了个牛肉面,两人都吃得很香。见面时柔柔老师送了老柴两幅她画的工笔画。其中一幅《狸猫图》没有画完就拿来了,她知道老柴爱猫。
第二次见面,柔柔老师去了老柴的“聊了个斋”。又带了礼物:买给老柴母亲的裤子和一盒茶叶。柔柔老师身体虚,来了就躺在老柴的床上了。床上全是猫毛,她也不嫌。那天,柔柔老师临走挑了一幅老柴写的“长恨无歌”。此后,柔柔老师常来,能把老柴的那9只猫一个个叫上名字。
后来,柔柔老师病重住院,化疗后头发都掉完了,还发照片问老柴丑不丑。
老柴说:“不丑,好看。”
柔柔老师又问他猫可好。
老柴说:“猫都好,比人活得自在,就是想你,等你好了来看它们呢。”
再后来,突然联系不上了,电话和微信皆不通。写作群里的“草鞋”也认识柔柔老师。老柴与其说此事,“草鞋”说他也联系不上,并分析说柔柔老师可能已经不在了。
老柴咬着牙,活生生一个人怎么能说不在就不在了。火熄了还有灰,风吹过树叶还动呢。
老柴又寻人打听柔柔老师的下落。然而无果,再无音讯。
仿佛是一个梦。
好了,说其四吧。和柔柔老师相识是在2019年,其实早在2013年,老柴还认识一个女娃。如果柔柔老师的故事是个传奇,那么这个女娃的故事则是“聊斋”了。
那次算是网恋,这个女娃比老柴小十几岁。两人你侬我侬,按理说该见面了,可这女娃偏偏今天找个理由,明天找个借口,就是不现身。老柴见不到她的真容,她却在聊天中知道了老柴的住处,时不时就偷偷跑来隔着玻璃看老柴一眼,看完了还给老柴说:“治平,你今天走路咋顺拐,脚崴了吗?”“治平,你把房子还收拾得很干净,给你点赞……”
老柴在明处,她在暗处,这就让老柴有些后背发凉了。他干着急没办法,说:“咦,这就是个‘狐女子’。”
“狐女子”每次来还不空手,还送东西呢,偷偷放到老柴门口就走,电脑、宣纸、鸭绒被……
时间久了,老柴就猜,这“狐女子”估计有啥难言之隐。
后来,“狐女子”说了实情。原来她曾经谈了个男友,后因男友性格暴躁提出分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认识老柴后,她觉得老柴善良忠厚,但也只敢在网上谈情,不敢相见。
老柴知道这是“狐女子”的心病,要慢慢治。他只当多了个妹子吧,打电话聊聊天也挺好。
儿女情换成了慈悲心。这么多年了,两人未见过一面。 四
前些天,我做新书宣传活动,老柴带辛峰一起来捧场。两人都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衫,喜气洋洋地喊我“杨哥”。活动结束后,我约了这几个朋友吃羊肉泡馍。我们吃得洒脱,聊得热火。
席间我问老柴近况。他略迟疑,说他所在的乳品公司要被另一家公司收购,最近变相裁员呢。他现在没事干,歇了一个多月了。
过了几天,我又打电话问候老柴。他说正喂那9只猫呢,他最近几天在超市做短工,临时先干着。
我问他以后有啥打算,他说:“带了一堆猫,找工作只能就近找,换个住处都不容易。”
我说:“对了,老柴,你可以卖字挣钱呀。你的字和你的人一样,有筋有骨。”
老柴回复说:“杨哥,那我给你写个字。”
我说:“我先想一想写个啥,想好了,我来求你的墨宝。”
让老柴给我写个啥呢?脑子晕晕的,想不出来。算了,还是我给老柴写点儿啥吧。写我这个兄弟40载的人世游,写他的泪和笑,写他的蹉跎和踌躇,写他形单影只的相思,写他痛彻心扉的乡愁,写他失散已久的头发,还有他和9只猫的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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