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凡和人有关的事物,总会染上点儿人的脾气。城市这样的人类聚居地,虽然是由水泥和钢筋构成、木石与花木点缀的,但因了城里居住的人的秉性,每座城市也就有了自己的气质。
作为历经千年的古城,成都的每块砖石都浸透了巴蜀文化乐天知命的气质。它虽然是西南重城,却毫无倨傲之气,反而散发着浓浓的市井气息。这儿的冬日里,随处可见卖蜡梅的小嫂子,她们把电动三轮车停在繁华路口,她们都有着鲜润的粉色脸颊,有着盈盈狡黠的黑色眼珠,美丽顺滑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合身的衣服把她们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耀眼,一开口就是脆生生、娇滴滴的西南官话,热情洋溢,把路过的大爷大妈、围着摊子的帅哥美女,一个不落地全都关照到了,一点儿也不显得生分。
每次出小区,一楼店铺外的步行街总是坐满一排小贩,有开着三轮车的菜贩子、水果贩子, 也有近郊来的农民,每人坐在自己的地盘上,货物就放在车上或者地上。那些菜农在地上铺一张塑料,早上新采的菜蔬被捆成一束一束,整整齐齐码成一堆。果农呢,把竹篮子或者筐子放在地上,李子是紫红的,葡萄是带着糖霜的,无花果则小心翼翼地用叶子垫着。
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卖的既不是菜,也不是水果, 而是一束一束带着泥土的新鲜草药。路过时,我好奇地瞅了两眼,只认出了艾叶、铜钱草、柴胡、地锦草、金钱草几种,其他的草药蔫得脱水,叶片焦黄,不好分辨了。她们坐在小凳子上, 见到好奇的目光,便会热情地叫卖起来。若是停下脚步,卖水果的会请你尝尝,卖菜的会拎起一把豌豆尖让你看看它有多鲜嫩,卖药材的则会操着一口四川地方方言讲解草药用法。年纪大的商贩不会用移动支付,就让客人在年轻商贩那里扫码,年轻商贩汇总后把现金再兑给他们。有时零钱不够用,他们也会互相错钱、找钱,虽然是竞争关系, 却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等到中午,他们会换着去吃饭,留着的人帮忙看摊儿;直到下午,货物都卖完,才相携回家。
二
至于卖花的,那就更多了, 几乎每个繁华的路口都能见到卖花人的身影。一般是红漆的电动三轮车,车厢里摆满了各种盆栽和鲜切花;车身的挡板上绑满了竹筒,里面插着染了色的银柳,远远看到那高高支起的五颜六色的树枝,就知道是卖花的。成都本来就产花卉,所以也卖得便宜。上好的玫瑰和百合,一束也才十几、二十块钱;花盘足有汤碗大的绣球,一支15块钱,买两束带回家插进花瓶,这抹娇艳能让自家客厅美上一两个星期。盆栽卖得比切花更便宜,选上三四盆,也只需要几十块钱,简易花盆里装的是营养土,拎着并不很重。成都女士颇爱美,卖花的三轮车旁从不缺少顾客。
本地盛产的香花尤其受欢迎。夏天的时候,卖黄桷兰的老太太们挽着篮子,沿着马路售卖这香味浓郁的花儿。洁白的黄桷兰用针线穿成一串一串的,可以挂在包上,系在纽扣上,也可以挂在车上。一入夏,几乎每辆成都出租车的后视镜上都吊着串黄桷兰。冬天蜡梅盛开了,灵巧的嫂子们选了花苞繁多的梅枝, 截成长短合适的几段,用带子捆成花束,摆放在人行道上供人挑选,蜡梅金黄的花瓣填补了成都冬日少见太阳的那一抹黄。不管是卖兰花还是梅花,都是不需要吆喝的,因为那花香自会引得行人前来问价。从最偏僻的陋巷到最繁华的二环内,都有这些卖花人。卖花人穿行在大街小巷中, 像是进行一场美的修行。
除了花的香味,成都的城市上空还飘荡着食物的香味。有烤红薯诱人的甜糯气味,而这甜糯味儿中又有股隐隐的焦香味儿;有臭豆腐臭中带香的独特气味, 夹杂着蒜蓉、香菜、辣椒酱、折耳根的味道;有糖油果子甜腻的油香,白芝麻粒更加重了这股香味;有麦芽糖的淡淡清香,那香味总是伴着“叮叮哐”的声响;还有冰粉那带着果香的红糖味儿……
一年四季,这些小吃轮番冒头,不是在这个路口,就是在那个路边,路过的人要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能避免放纵地大吃大喝。卖烤红薯、臭豆腐、糖油果子的是用带着炉子的小车摆着卖,卖麦芽糖和凉粉的则是用筐子背着、担子挑着沿街售卖。同卖花人一样,最繁华的街道也有他们的身影—趴着巨大熊猫雕塑的IFS(成都国际金融中心)楼下,也能瞥见穿着蓝布衫裤、背着竹筐叫卖‘叮叮糖’ 的小贩。再繁华的主街道背后, 也会藏着客流涌动的“ 苍蝇馆子”;寸土寸金的写字楼门口,蜷缩着窄小的、仅供一人进入的小卖铺。这是成都独有的烟火气。
三
这股烟火气,要是漫步在人民公园,感受就更浓烈了。公园里茶馆林立,沿着水道蜿蜒排开,一律是木桌竹椅,统一的浅黄色,椅脚和桌面上摆的是套着塑料壳的开水瓶。这样老式的物件在其他公众场合已经少见,在这儿却成了传统— 桶装水不行,电水壶烧的也不行,喝坝坝茶当然要用大锅烧的开水。喝茶的时候,三五好友一起摆摆龙门阵,一边嗑瓜子,一边吃橘子,再大的难处、再低迷的心情,在这人潮人海的热情中也被消解了。喝茶是成都人最寻常的消遣方式。要是这天正好出了太阳,那就是节日,必须出门喝茶,出门晚了都找不到有空座的茶馆。
除了吃是摆龙门阵的标配,喝茶时也还要搓麻将。在成都, 几乎没有不配置自动麻将桌的茶馆,相熟的朋友凑上一桌,一个下午就这样暖融融、懒洋洋地度过了。
喝茶还有另一个搭配它的消遣事儿,就是掏耳朵。在成都的茶馆和大小景区,都能看见拿着长长音叉的人,边走边发出“叮叮”的脆响来揽客。你要有心试试,师傅就会让你躺在竹椅上,先用不锈钢云刀刮耳,一番按摩之后再用耳勺和镊子清洁耳道,最后将一根鹅毛棒伸进耳道,用音叉敲击鹅毛棒,发出叮叮当当的欢快声响。
据说掏耳朵是会让人上瘾的—在暖洋洋的太阳下, 人民公园里椅子上的人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眼下,来往穿行的掏耳师傅都是二十出头的男孩,这门手艺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除了茶馆里的茶客,公园里还有跳广场舞的人群, 不管春夏秋冬,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虽然他们已年纪不轻,身姿却依然挺拔,穿着也十分讲究:女士都是紧身上衣配裙子,男士则是衬衣配背带裤,音乐一响,两两一对翩翩起舞,自信满满,丝毫不见颓态。和我们这些长期伏案、神情萎靡的年轻人比,他们反而更有朝气。顺着花木夹道继续往前走,一片空地上,几个清洁工阿姨坐在地上,共 同拿着一幅硕大的十字绣迎着阳光绣花。走近了一看,依稀是“富贵花开”的图案,彩线密密匝匝装了一袋子。
等我们从人民公园出来,已经过了饭点,便在附近商场找了家卖小碗菜的饭馆。虽只剩下红烧鱼、烧白、蒸蛋等少量菜肴,但都用陶瓷小钵仔细盛好放在开水里保着温,我们随便捡了五六样,没想到两人吃完还有剩余。这时时钟指向两点,店内已无其他食客。吃饱之后,正是犯困的时候,我们迎着从窗棂晒进来的太阳眯着眼聊天,不经意一扭头,看见服务员坐在吧台后向阳的椅子上正低头绣着鞋垫。那是个五六十岁的嬢嬢,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红色的围裙上搁着个小塑料袋,里面放着白色鞋垫和彩线,而她手上的那只鞋垫满满当当绣着五颜六色的韭菜花纹饰,阳光之下,华彩异常。
“真是安逸。”我感叹,“成都真的是很有烟火气啊!”
这是实话,很少能看到这样在工作时间内允许员工干私活儿的事情。这种宽容的气度是少有的。
“是啊!安逸。”朋友附和。
而这正是我离不开成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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