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上密密丛林里有一疏朗处,站着一棵腰围需四条壮汉手拉手才能合抱的槐树。树冠展开,方圆百米处一众杂树莫敢缨其锋。
其实它早已外强中干,三百多圈年轮早把它折腾得没心没肺,腰腿乏力,如果不是周遭数百里的林莽一波又一波崛起,阻击气势汹汹的风刀雨剑,估计它早已颓然倒卧,把忒多密密匝匝的年轮嵌入大地的怀抱。
一位看上去似乎也有它这么衰老却远比他瘦小很多的人依偎在它的怀抱。
不,准确些说,坐在它裸露在地表的脚趾上,山一样稳重。
因为它的足根,深深插入地层。
老翁毛发好白,白白地旺盛着,头颅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低些,再低些,再再低些……
终而至于雪白长发三万根瀑布也似倾泻到地,到它的脚趾上。
在三根遒节出曲面的脚趾上小憩半个钟,是他每个白天唯一的恬静。
当然,也是槐树的脚趾们最惬意享受白发瀑布挠痒痒的美妙时分。
这一根根苍老遒劲的脚趾认得他,确切些说,认得他十岁以后的所有喜怒哀乐和操行职守。
山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认得他,不管是比他稍稍年长、和他同龄抑或比他年轻的云杉、柞树、泡桐、楠竹,还是只够舔舐他脚背抑或承欢他膝下的山野葎草。
就算不可能每棵每株每日都嘚瑟在这摩挲中,也无一例外地对接了他那视如己出的慈爱目光。
目光的洗礼,往往能带来风调雨顺的眷顾,带来整片山林永远不会谢幕的美色大联欢。
美色只是色,无关人欲。
老槐树是色中魁首,挺起高大的身板,腰缠白云的围裙,抬起昂扬的头颅。
一呼百诺啊,当每个季节的桂冠开启,色授魂与,迷醉了山林的精灵,举凡淡绿、翠绿、深绿,淡黄、鹅黄、中黄、深棕、嫣红、鲜红、深红,淡紫、蓝紫、绛紫……所有美丽的色彩相继染过毛发,犹如亿万把梵婀玲的婉约揉弦,琴声浮动,飞鸟鸣啭,次第奏响生命大合唱。
除了极少的时候偶有远足登山的脚印和喧嚣,整座山峦就是王维诗中有画的空山。
空山,是一位精神王者的“率土之滨”,王者,就是这位老翁,这位并不懂得享受空灵的守林人。
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并不妨碍他享受天伦之乐。且不说出没林莽的飞鸟、山鸡、松鼠、野兔是跟他喁喁交谈的知友,就连每一棵嘉木、每一丛小草,都是与他相互嬉戏的玩伴。
特别是老槐树的脚丫子,一日不落地枕着他惬意的鼾声,共鸣着它与他相知数十年此起彼伏的心跳。
这不只是一座山林从蓬勃走向蓬勃永不衰竭的脉动,不只是他这位共和国山林守护者有生之年血液的流向。
这些存活了三百年还将存活下去的老槐脚趾,渐渐感觉趾头上失去了重量。
与之相依相伴若许年的那缕质朴而高贵的灵魂还萦绕其上。
老槐树领头,所有嘉树芳草弯下腰,低下头颅;所有鸣禽走兽中止了歌舞娱乐,一片片乌云飘过,不由得捅开了泪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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