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冬天,父母将我寄养在龙潭镇岩湾桥头的修鞋匠家时,那对姓张的老夫妻已经双双几近七十岁了,而我只是个襁褓中的婴童。
母亲生我的时候由于羊水不足,以至于我一出生便是体弱多病的体质。父母领着我越过许多条溪流,走遍许多山路公路,辗转于各个地区的各个医院,可始终不见好转。束手无策之际,父亲请了个算命先生询问自己女儿有没有好转的办法。
穿青色长大褂的算命先生看了看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我,又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再伸出五个手指捋了捋胡子:“办法倒是有一个。”他在一个寒冷冬夜里给出了一个方子。窗外的雪花啊,漫天飞舞,就像是在冥冥之中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在那个冬雪飘扬的十二月,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啼哭声不断的我,父亲提着一只鸡、一条鱼、一块肉,走过沉睡的小溪,经过经历了风霜雪雨、痕迹斑斑的古桥,再踏过一层层陈旧的石梯,终于走进了那黑青色的瓦下红色砖块堆叠而成的老屋。
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的老汉将我们领进挂着“桐圭衍庆”四字匾额的堂屋,在神龛前的香火砵上点上三炷香,再摆上鸡、鱼、酒、肉,认祖仪式以母亲抱着我在神龛前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响头画上句号。自那以后,我便多了一双父母,守护我的也不仅有王氏的祖宗,还有张家的祖先。
年迈的老妪从母亲手中抱过我,爱怜地抚摸我的脸庞,母亲说我停止哭闹,咯咯地笑了,老妇人也笑了。不,这时应该称她为我的寄母。我那年老又慈祥的寄母啊,用她满是褶皱的双手托起我时,我感受到的一定是一位慈母最深厚的爱意,和源于最质朴的土地的力量。
那天临走之时,寄父分别给了父亲母亲一双筷子、一个瓷碗、一把清米,叮嘱父母要用它们来喂我进食。拜过了祖先,吃过了寄父家的米饭,自此以后,我正式成为了老夫妇的第七位女儿。寄父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张字条,那是他给我的娴静温柔的名字——“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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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寄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修鞋匠。
在我的印象中,不论春夏秋冬,不论严寒酷暑,寄父总是起早贪黑地上工。每当黎明的光辉照亮天际,一个几近七旬的老者,便架着他的修鞋器具缓缓地从那破旧的老屋中走出,哼着小曲儿,佝偻着身躯走下层层石梯,脚步却是那般刚劲有力。肩上的钉头叮当作响,张老修鞋匠要去到岩湾的桥头上。
寄父自十三岁起便以修鞋为生,手艺精湛。再加上为人心地善良又童叟无欺,见到了路上要饭的乞丐鞋破了都会主动帮他补,所以寄父的修鞋名气不仅在岩湾附近出名,甚至在整个龙潭镇的口碑都很好。
记得有一个午夜,各家各户已经入睡了。突然有人来敲寄父寄母家的门,是请寄父帮忙修鞋的赵大爷。于是寄父立马动身起床,披上他的已经陈旧的褪色了的中山装,操起与他相伴一生的“家伙”,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戴着一副不知已经用了多少年的老花镜,开始了夜间的工作。当赵大爷揣着那双已经修好的用于明早上工的鞋时,感激地握起了寄父的手,而此时的寄父,同样回之以善意的眼神,却拒绝了他给的报酬。
寄父说,人家这么晚上门,哪有不帮人的道理,更何况同是街坊邻居,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又怎么好意思再拿他辛辛苦苦做工赚的钱呢。
我有幸在这真情已经越来越不纯粹的年代,见证了人与人之间的最原始的质朴坦诚,亲眼见证了什么是真正的匠人精神,什么是民间手艺人真正的“匠心”。
而我的寄母呢,善良而质朴的她是温柔慈爱的母亲,生养了七个儿女;贤惠勤劳的她,把全家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她似乎有忙不完的农活,因此她的身上总是混杂着各种气味:青草香味、灶房柴火味、鸡鸭畜禽味……但是那味道,却是让童年的我觉得那般安心和踏实。
于是,在慈爱的寄父寄母的爱抚关怜下,承蒙两户列祖列宗的庇佑,从鬼门关游走了一遭的我,病情终于越发好转。当医院下达我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的诊断书时,我的两位母亲紧紧地握着双手,双双落下了眼泪。我知道,那是来之不易的、幸福的眼泪,而泪水的背后,藏着的是两位慈母深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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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我跟随离开供销社的父亲一同离开了龙潭小镇。从此离开了岩湾桥下清溪里装点过我童年梦境的漂亮的鹅卵石,离开了可以升起苍烟的黑瓦红砖房,也离开了深深爱着我的,我那年迈的寄父寄母……
离开那一年,我还年幼,未得以清晰地再忆起那咿呀学语、颤颤巍巍学步之时与寄父寄母日夜朝夕相处的时岁。因为亲情是一种微妙的心与心的牵连,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的心房里,有无数个,以爱为名堆叠出来的小小片段永不消逝。
从此我在城市里读书、交朋友、学习写方块字儿、学习数学文法、学习英文字母……走过了很多山川江河,也看过许多耀眼的霓虹灯,可是我却很少再回到那个童年的小镇——已经被我渐渐忘却的地方。
直到八岁生日的那一年,我收到了寄父托同乡的人给我寄来的、他估计着我的脚掌大小亲手为我做的黑色皮鞋,还有一筐包装完好的土鸡蛋。
初懂事的我像是受到了重击,学龄前的那美好片段一件一件地爬上我的脑海,如潮水般无法遏制地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了寄母那沟壑纵横、满是皱纹的脸;想起了寄父那锈迹斑斑的修鞋机;想起了寄母佝偻着在锅碗瓢盆旁忙碌的身影……我意识到了两个字:回家。
我整理好行装,走过沉睡的小河,走过经历了风雪斑驳的石桥,踏过层层陈旧的石梯,我用双手提起漂亮的公主裙摆,走进黑青瓦下红色砖房。风儿迎着花香,鸟儿也在歌唱。跨过堂屋的门槛,寄母啊,你可不要和我躲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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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母!”寄母果然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我站在门槛旁的这声呼喊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拿着勺子的手还悬在半空,没有意识到锅里的菜已经烧煳了。“我的静华啊,你回来了……”
寄母还没来得及脱下围裙,就赶紧让邻居去岩湾桥头叫没有收工的寄父——“小女儿回家了!”
我依偎在寄母的怀里,寄母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还是我记忆中的寄母,慈祥、苍老,又善良。“静华啊,你长大了,大到寄父寄母都认不出来了。”是的,我已不是寄母印象中那个体弱多病需要人时时刻刻呵护的孩子了。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背后饱含着的岁月流逝的无奈,只是一个劲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城市五彩霓虹的灯光,直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以及各种各样的游乐场……
“等我长大了,就把寄父寄母接过去住。”我伏靠着寄母,笑着对她说,仿佛我就是世界的小主宰。那一刻,我没有意识到她的眼角噙满的泪水。
此后每逢寒暑假,我都记得要爬上石梯回去看看,因为我知道,有亲情在牵绊着我,有年老的父母在思念着他们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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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春节,父亲领着我去给寄父寄母拜年。如我预料之中的一样,他们又增添了几分沧桑。这才得知,寄父已经不出工修鞋了,他已经爬不动那又高又长的石梯,他的脚很沉,也很痛……
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才感受到了原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的寄父啊,他的背脊一年不如一年挺拔,他瘦削的面庞是岁月留下的一道道无情的划痕。他就像一根风中的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趁着寄母去后厢房帮我装鸡蛋的片刻,我偷偷地在送去的箱装八宝粥下塞了二百块钱,那是刚刚父亲带我去别家拜年时,我全身的所有所得。在道别的时候,橙色的圆日缓缓地从天幕垂落到山峦的尽头,在这喜庆的红色对联贴满各家各户的新年里,我却落泪了。
时光的齿轮慢慢地拨转,人世间总是充斥着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离别。2012年的夏天,寄父去世的消息让我惊愕、猝不及防。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明明是夏天的季节,我却回溯进伤痛弥漫的无边无际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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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沉睡的小河,穿过经历了风霜斑驳的石桥,踏过层层陈旧的石梯,长大了的女儿披着一身孝服,走进黑青瓦下的红色砖房。
寄父啊寄父,你不要再睡觉了,你的“静华”回来了。
任我怎么呼唤,而寄父,始终没有再醒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六个姐姐,她们亲昵地唤我“妹妹”。寄父啊,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七个女儿,相伴在寄母身旁,相守在你的灵位前,第一次团聚了。
堂屋门前的小小凤仙树倾吐着寂寞而灿烂的花,不远处唢呐的响声是一曲不变的哀乐。一轮满满的夕阳静静地挂在天边,可是你看,不一会儿,它就要落山了。
生命的芬芳,总是相伴着透明的哀伤。我的寄母,没能撑过那一年的冬天,在一个雪花凄楚飘扬的日子里,兴许是在梦中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寄父了吧,她含着笑容沉沉地睡去,从此便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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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父寄母没能等到我长大成人,也没能等到他们的寄女兑现承诺,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他们的一生一共生养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在许多年前不幸触电而亡。所以我,算是他们的第八个孩子。
父亲母亲曾经叮嘱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寄父母的恩情,因为他们曾在我命垂一线的时刻,愿意听从算命先生的话,那般义无反顾地站出拯救在阴阳间徘徊、命垂一线的我,即使我与他们本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样的伟大之举,只有心中有大爱、怜悯世间万物的善者才能做到。
我想自己是一个不孝的女儿,因为我没能尽到一个寄女应该尽到的孝道,就连寄父寄母的名字,我都不曾知晓。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他们给我的爱,源于肥沃的黄色土地,源于玉米高粱的庄稼,源于生活最朴素的形态,源于人性最真挚的淳朴。
又是一年冬天,雪花飘洒在掌心,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二十五年前那个飘雪的日子,我想起了老修鞋匠的那双皴裂的双手,想起了年老的寄母身上的艾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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