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亲切熟悉,就如她刚刚离去一般,丝毫不觉得陌生疏远。
我十多岁懂事儿的时候,姥姥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我记忆中,她是个小脚老太太,个子不高,脑后梳一个大髻,常年戴一顶黑色的扁圆帽,满脸皱纹,显得苍老而瘦小。
姥姥性格和善,慈祥可敬,是我们母子的精神慰藉,也是我家德高望重的功臣,她从小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后又照顾我们全家的生活,是我们离不开的至亲老祖。
姥姥也爱讲故事,她记性好,多遥远的故事都记得清楚。她边干活边给我们讲老古,可惜我把这些故事都丢失了,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段,也尽显姥姥的善良慈悲,她是值得人尊敬的长辈。
姥姥最喜欢磨叨她过去的经历,说姥爷抽大烟,四十多岁就抽死了自己,丢下了孤儿寡母,姥姥很生他的气。抽大烟的人被称为大烟鬼,晚上抽大烟,白天睡大觉,对田地里的庄稼和各作坊的生意不管不顾,直到败家为止。但是老爷抽大烟是有原因的,他没有儿子,家产没人继承,所以破罐子破摔,只到把自己抽死算完。姥姥是又气又怨又没办法,谁让自己生不出儿子呢?姥姥又那么和善,哪有管好丈夫的能耐?
姥爷去世,是四十年代日伪时期,虽然家里有田产家业,姥姥自个却不能下田管理,又没有儿子做依靠。四个女儿其中大姨有病,常年不能下炕,二姨在十六岁的时候,惆怅自己一双大脚板嫁不出去,吃大烟膏自尽,剩下我的母亲和老姨只有十二三岁,什么也指望不上。娘四个孤苦无依,后过房了本家侄儿,田地作坊的收入,侄儿说了算,她们的命运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作主不得。从此一家子没再吃过干饭,稀饭菜疏度日,冬日没有炉火,过房大舅把姥姥家底搬空,还说是他养活了娘儿四个。人性的险恶姥姥明白,可是她都选择吞咽下去,从不与外人道说。
姥姥经常说她是过客命,虽然一辈子没断吃喝,可也没享过福,后半辈子总是吃不饱,也饿不死。一生中只有在娘家做姑娘的十几年享过福,但却经历了裹脚一场劫难,直到十多岁才从梦魇中走出,人生何其不幸。
姥姥共生了八个孩子,到最后就剩母亲和我老姨两个女儿,真是命运多舛。她六十多岁时因我父亲去世,就搬入了我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姥姥一生温良恭俭让,是最慈祥和善的老太太,对自己的外孙们,说话细声慢语,从没大声训斥过我们,把我们一个个当宝贝一样看待。
母亲每天参加集体劳动,不能顾家,姥姥要做八九口人饭(后娶了大嫂,添加了小侄儿)喂猪,喂鸡,整理屋子,闲暇了就给我们拆洗旧棉衣,补纳破衣服,弹棉花,拧麻绳。想想全家人的衣服也是一项大工程,她做事情都喜欢坐在炕上做,她的小脚站不行。几十年的缝缝补补,手艺熟练到家,双手拧麻绳,哧溜哧溜地快,用拨吊拧麻绳哗哗地看得人眼花头晕;撕旧棉花,双手撕扯均匀摊平,撕拽上半天灰眉土眼,辛苦万分。
姥姥由于脚太小,而且从小受伤太重,走起路颤颤巍巍,我老觉得她站不稳,可是还得干那么多的活。脚疼得受不了,让我和妹妹帮她干小活,说我俩是她的腿,还是她的眼睛。
七十年代初人们依然贫穷,缺吃少穿,姥姥更是吃不饱。 吃饭的时候,让干活的哥嫂先吃,我和妹妹小孩子当然也忍不住要吃,姥姥和母亲总是后动筷子,人多饭少,她们常常只能吃些野菜和土豆,勉强填充饥肠。
可姥姥有好吃的,从来舍不得吃,都要留给我和妹妹还有小侄儿吃,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她年岁大了,常有外甥侄儿侄女儿,妹妹弟弟看望她,有些人家聘闺女娶媳妇儿,会送她一点糕点。这些好吃的,姥姥严密地抬裹好,我们饿得厉害了,才给我们拿出不多点儿,看着我们香甜无比地吞咽,她心满意足。那时不懂事儿,现在想想,姥姥一定也是饥肠辘辘,可她一口都舍不得吃。
姥姥长着菩萨心肠,对谁都那么好,她在婆婆和丈夫的威严下生活了半辈子,非常痛恨别人受欺压,不允许对任何低微的生命施以暴虐。过去的大家庭不分家,妯娌们都在一个大院里居住。二姥姥虽然黑狠难缠,可人家有三个儿子,有三房媳妇使唤,其中还有个十来岁的童养媳。童养媳经常被施暴,姥姥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每当童养媳被打,哭得都变了声,姥姥就会拔起她的小脚,扭动着瘦小的身子,两只小脚极快地捣腾。人没到,声先来:“二嫂,二嫂,快别打孩子了。你消消气,小心闪了自个儿的腰。”二姥姥正在气头上,并不会放下手里的棍棒。小媳妇儿看到救星来了,两只渴求的眼睛死死地拽着姥姥,希望她快速施以救援。姥姥越急越走不快,两只小脚都快拧成了麻花,却不顾一切地对抗暴力,往往跟头骨碌地跟着小媳妇儿滚,间或也挨几下子打。姥姥不计较个人荣辱,拍拍身上的土,急了也会挖损她嫂子几句:打这么点儿的小孩子,下那么重的手,说说她就行了,也不怕菩萨看见。
二姥姥看不惯她替别人护犊子,当面不好意思怼她,背后让人捎话:“菩萨罚我,我还有三方儿媳可使唤。你倒菩萨心肠,一个儿子也没有,想打媳妇儿都没得打。”
这是姥姥一生的短处,是难以启齿,不忍诉说的耻辱。她也生过三个儿子,到四五岁竟都夭折,那是多么痛心蚀肺的折磨,老爷为此不顾家,抽上了大烟,与姥姥形同陌路,老死不说话。
姥姥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她总是动情地回忆在娘家享受的娇宠:奶奶特别宠溺她,裹了脚后不能下地,奶奶常背着她;十五六岁还当小孩子宠惯,好吃的,好穿的,都要她点头才算。十八岁嫁到婆家,虽然遇到的不是恶婆婆,但在那个时代,媳妇儿的地位低下是没有例外的。家里很有钱,但她的婆婆抠门儿,好吃的不给媳妇吃,直到坏了再给她们分。可是媳妇儿不能不孝敬公婆,白天妯娌几个伺候公婆,做一大家子的饭,也伺候着长工的饭菜。闲暇时间做各家衣服,拉扯着自己的五六个孩子,没有一丝歇息的闲空,妯娌们说她们就是不花钱的长工。到了晚上睡在炕上,浑身酸痛不说,两只小脚肿胀得火烧火燎,有吃奶的孩子总是睡不好,累得坐在那儿都能睡着,哪还敢有小姐的脾性和娇气?
我的大姨从小得了咳痨,姥姥说那是因为孩子夜里踢开被子,一夜都不去给她盖,冬天家冷,就落下了病根儿。有时候孩子掉在地下哭,她睡着听不见,婆婆在里屋喊她,才把孩子抱到炕上。太累了,睡下就如睡死了一般。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后来她的婆婆去世了,她头上少了一座山,她也到了该当婆婆的年龄了,可是姥姥没有儿子,当不成婆婆,没有儿媳妇可使唤。这成了她被人拿捏的把柄,也是她终生的遗憾,姥姥一说起这些就会长长地叹气。
小时候我常伴在姥姥身边,看着姥姥裹脚穿鞋。姥姥的三寸金莲那是真小巧,一双尖尖的小弓鞋,像一副小艺术品,也像两只小人国的船,更像古时候小小的酒具觥杯。她有几双做工精巧的弓鞋,料子是黑绸、黑宫尼、黑大绒,做工上有绣花的有镶边的有一色的,她都珍藏着舍不得穿,说是等出远门儿或者是将来装老穿。常拿出来看看,我们也跟着欣赏一通,拿起放下适合把玩,真让人爱不释手。
要裹好一双三寸金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姥姥说最少要经受两年的磨难。这两三年中,天天要展开重裹,害怕松动,有时候被折断的脚趾头发炎,要擦药;裹紧的不能呼吸的皮肤、骨骼,变形红肿,把硬茧剪掉,然后在哭喊声中,再一次被紧紧地裹起来。
那个时代,夜里常能听到女孩子哭喊的声音,家家都一样。姥姥说,是谁留立下缠脚这恶习呀,真是罪孽深重。
据说更可怕的是童养媳小,被毒婆婆强行裹脚,那是更加惨无人道了。
姥姥善良,把一颗慈悲的心献给这个世界,关爱周围所有的人。不论是血缘亲人,左邻右舍,乡亲故旧,甚至毫不相干的外人,她都会把最真诚的爱心奉献出去,不管回报,不计较得失。
姥爷活着时,家里物质还充裕,她总是偷偷地接济左邻右舍,远方亲戚。后来日子艰难了,她依然省吃俭用,把仅有的一点节余,周济揭不开锅的人家,从不看贫困富贵,能否回报?被她接济过的人家很多,他们经常给她念阿弥陀佛,颂扬她的菩萨心肠。六七十年代要饭的特别多,我家的生活也艰难,每日吃不饱。可是,只要要饭的走到门口,即使有几个菜团子,姥姥也要给人,再端一大碗热水,让他就着吃下去。
记得小时候,小孩子们喜欢跟着要饭的走门串户,走好几家也要不上,被狗追着咬,甚至孩子们“嗅嗅”地唆使自家的狗去咬他。一伙孩儿们跟着要饭的,就领到了我家院子里,说五奶奶肯定给饭,果真要上了,大伙儿就围着看他吃。我经常生气地说,讨吃的用过的碗,姥姥你自己用吧,我是不用了。姥姥就会说道我:嫌贫爱富,长大了就给你找个要饭的女婿。
姥姥跟着我们全家吃苦,从没流露过痛苦的神态,她总说没有吃不下去的苦。说她一辈子没享过多少福,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所以她活的谦卑而开朗,不计较得失,更不谋算别人。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好吃的都留给我们晚辈吃,有苦有难,自己挑起来承受。
姥姥不识字,也没出过远门儿,没亲手经办过大事件,却有超出一般人的见识,说话办事儿占理,让人信服,受人称道。姥姥在村里是高寿的老人,身体也健康,头脑清晰,说话周全,直到辞世之前也不糊涂。七八十岁时,乡邻们有个婆媳矛盾,邻里纠纷,都叫姥姥去说和。我年岁小,不清楚姥姥是靠能言善变,还是以理服人,也许是靠她的威望让人信服吧。姥姥受乡人的敬重,不亚于威风八面的乡绅,也不输于说一不二的领导干部。
姥姥在我家,更受全家人的爱戴,我们兄妹哥嫂尊敬奉承姥姥,把她奉为我家的最高权威,灵魂支柱。六七十年代母亲经常挨斗,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是姥姥做她坚强的后盾,爱护她开导她,经常劝她:“整天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你不活了,剩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你得为孩子们活,孩子们都这么乖巧,你不为他们想,就想你自己呀?娘不和你一样,什么罪没受过?不是也活到了今天。咬咬牙就过来了,父母都不是为了孩子们活着?”
她帮母亲度过了生命的关卡,也帮我们全家渡劫,没有姥姥,我们兄妹不可能正常地活下来,家庭也不可能走出困境。她勤劳的双手为我们缝缝补补,替母亲操劳,我们才免受了许多冻馁,在困苦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着。
记的经常是夜晚,戴红袖章,穿军大衣的人会突然踹开门,进家搜查,母亲被勒令站在墙角低头认罪,因为我家是地主。他们蛮横地翻箱倒柜,把破衣服旧被子扔得到处都是,咚喀啪嚓哗啦,空气中充斥着极度的恐惧,我们受惊的样子可怜无助,心脏都快崩裂。尖嚣的叫骂,刺耳的打砸声,划伤了我的记忆,至今印痕深深。我和妹妹吓得尖叫大哭,哥哥们也瑟瑟发抖,姥姥把我和妹妹搂在怀里,我抬头看看姥姥,突然发现那是一张与我们不同的面孔。现在想想那是一副无风无雨也无晴的面孔,宠辱不惊,无惧无慌,无惊无伤,那该是多么宽大的心脏,能承载包容如此灾祸?是经历了怎样波澜曲折的人生,才能练就如此度量?兄妹几个被姥姥的镇定感化,也坚强了起来,觉得即使天塌了也有姥姥,灾难会过去。我们眼睁睁目睹着发生的一切,深深地痛苦着,不敢出一口大气。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几口靠墙的大缸,一个水缸,一个菜缸,一个破损的大缸里,放我们炸好的油果子,他们拿起咬了一口,咬不动:“不放油这能吃吗?狗食。”搜不出什么罪证,骂骂咧咧地离开,有时会把母亲带走。这是全家的不眠之夜,也是姥姥暗吞苦泪,刺心戳肺的夜晚。灾难的年月,姥姥是我们的精神栋梁,撑起我们脆弱的神经,让家庭化险为夷,走出无边的荒漠。
姥姥去世后,母亲十分想念她,经常给我们讲姥姥的过去。母亲讲过,60年代搞集体劳动,妇女们都下地干活,孩子们集中起来让老年人看管。我姥姥看着自家和邻居们的六七个孩子,她不管亲疏,只要有吃的就平均分配,谁哭了就抱谁。别的老太太们也许只照顾亲近的孩子,往往先己后人。姥姥和她们比就显出了高低,人们都愿意把孩子送给姥姥看,都说姥姥一点儿偏心都没有,是一百成的好人。
姥姥活到89岁高龄,在村里属于老寿星级别。这时已到了80年代,生活条件好些了,谁家有好吃的,总给姥姥送来一碗;谁家孩子过百岁,都让姥姥去吃寿面,想借姥姥的健康长寿,给孩子添福;谁家有小孩子老人闹病治不好,也把姥姥请去,因她见多识广,总能说个不离谱,给别人拿个上善主意。
姥姥活成了村庄里的集体财富,共同老祖,活成了后辈儿孙的骄傲,活成了我们家族的圣人。姥姥去世后,全村人来为她致哀,灵堂摔碎的纸盆瓦片,众人抢着拿,要戴在身上辟邪。
姥姥对我们的爱超过了母亲,因为她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待我们,即使有错也不骂,尤其陪伴我和妹妹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我和妹妹是姥姥拉扯大的,她为我两做衣服,做饭,梳辫子,剪指甲,也指导我们干活,陪伴我们成长。我们与姥姥特别依恋,去哪我们都跟着。她去老姨家,我们俩陪着去,住几天俩人再回来。晚上我跟姥姥睡一个被窝,姥姥不在,我跟丢了魂似的,嚷嚷着让哥哥快点儿接姥姥回来,我离不开姥姥。我童年中有些许幸福的亮点,也是姥姥点缀的,姥姥对我们的恩情深似大海。
我参加工作刚二年,还没有怎么孝敬姥姥,她就去世了。那时工资少,只有60多元,每个月都交给了母亲还外债,没有给姥姥买过几次好吃的,想起来都是泪。姥姥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每次回母亲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只能漫漫用时间疗伤。
我永远怀念姥姥,她是那么无私高尚,那么善良仁厚,那么心胸博大,她是我心目中的至尊亲人,是我一生爱戴的慈祥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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