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对五台山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神游”。并不是路途遥远不可企及,并不是无愿可求不必前往,并不是琐事羁绊无暇游走。相反,它离我很近,只有百十公里,且的确是一座能够寄托众生所望的圣山;而我,供职于一个名字叫《五台山》的文学杂志,作为编辑,更是有足够的理由朝圣。但这么多年,我只是去过寥寥几次。
无意复述每一次上山的见闻,却有深切的感知,那是一个宏大的所在,是一个能够与灵魂相遇的地方。一株草、一片林、一座庙、一声佛乐、一个虔诚的叩首,或者一只晨光中摇曳的风铃……无不充满了灵性,给人以神秘的昭示和启迪。因而每每走在其中,只觉得肉身渺小、内心芜杂,说不出的沉重和惭愧。
可是,更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何等有福,能够与这样一座灵山相依,能够在任何苍茫与惶恐的时候,不顾一切投奔而去——或在庙宇间游转,或聆听师父说法,或吃上一顿心意具足的斋饭,或爬上一百零八级石阶虔诚静坐于佛祖面前诵经悟禅……
当然,我绝不掩饰急功近利,所有的祈愿只是希望能够让自己的俗世生活更为舒心顺畅一点,自知与佛法真意相去甚远,亦做不到“得未曾有,心净踊跃”那般纯粹而安然,这实在是一种明知故犯的魔障。
虽然如此,我还是坚持一遍遍地以心的抵达去理解这座山于我的意义,于当下的意义,于未来的意义。我愿意尽己所力,通过这种抵达,清明我的双目,宽厚我的胸怀,最终能够让自己修得一颗超然豁达的心,从容面对万象人间的悲欢离聚。
朝圣之路,一直在。可是,那将是怎样一种开始?
山外之寺
老子在说“道”的至高至极境是“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教科书上这样解释:“最白的东西好像是污浊的,宏大的方正一般看不出棱角,宏大的材器一般成熟较晚,宏大的音律听上去往往声响稀薄,宏大的气势景象似乎没有一定之形。”因此,我把“大象无形”理解为:世界上最伟大恢宏、崇高壮丽的气派和境界,往往并不拘泥于一定的事物和格局,而是表现出“气象万千”的面貌和场景。常常为文稿勘误翻看典籍知道五台山最早是道家的地盘,《道德经》里称五台山为紫府山。《清凉山志》称佛教的文殊菩萨初来中国时,居于石盆洞中,而石盆在道家的玄真观内,这说明当时五台山为道家所居。既如此,五台山各种奇峰灵崖,萦绕于山间庙宇的层层云雾霞彩以及遍布于道路河流的大量佛的足迹,使得五台山的确具有了“大象无形”的神韵和气魄。
面对庞然大物,人自然的反应便是畏惧;面对如此恢弘的佛教圣山,内心时时升起的便是庄严。出忻州市沿忻保高速往东北方向一路行驶,可以非常分明地体会到这种心境的增长和变化。
华北高原,季节交替往往给人以强烈的时间印象。通往五台山的路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春种秋收,大田的景致在辛勤的劳动中呈现出优美的形态。但我似乎更钟情于冬天的感觉:万木萧索,却在树梢间保留了轻盈的灵气,远远望去,浅灰色的树群间黛蓝色的炊烟缭绕不绝,仙家之气油然而生;群山凝重,无语间以老虎皮毛一般棕黄油亮的山色透露出了无上的威仪,每一座山都是一尊佛,静心屏息,可以清晰地看到佛的容颜与姿态。这个时候,心情肃然,自觉收敛起平日的张狂,不敢妄语,不敢莽撞,哪怕只是短暂的低眉,也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
五台山自古僧民共居,台怀镇永远充满尘世的喧闹:有贩卖各种珠串、衣服、杂耍、古董、书籍、食物、香火的商店摊点;有来自世界各地拥有各种语言和肤色的旅游团队;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然神情坚定一步一个长头向佛叩拜的朝圣者;有排着龙形长队专为触摸转经筒祈福求安的芸芸众生;有青教沙弥也有黄教喇嘛还有土著百姓,大家齐聚在此,祥安度日。而绕大白塔而建的塔院寺、大显通寺、菩萨顶,香火旺盛、人流不绝,显示了一派佛国圣境的繁荣图景。
无意累述这种太过喧嚣的场面,无意对哪一个著名的寺庙再进行描摹,因为有太多的人用镜头、用文字、用语言已经记录并活灵活现地呈现过它们。在尘世之中,五台山佛光普照足以高大。可是,我能做的却是冷眼热心,陷入一种顽固的精神囹圄。我想说,我厌倦这种热闹,并不喜欢在人群中寻找圣迹或者感悟苍生。热闹会迷惑了我的心和眼睛,我自知自己还无法做到心超物外,至于佛语讲要克服“贪嗔痴”的顽疾,亦难做到。
于是,每一次,只要置身俗世人海,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
直到与一位师父相遇,走进那座略显凋敝、远离尘嚣的山外之寺。
师兄法生在后来总和我说,要想见到上师,只要专心持《金刚经》,师父就会找到你。可是,我与师父却是在我对佛法完全陌生的情况下相遇的。因为一个挚友重病,在完全放弃了医学治疗的情况下,只好寄希望于佛法。机缘巧合,我们见到了师父。
师父慈悲,对我的朋友进行了悉心调养。那是我第一次见证佛法的无量,当我的朋友吐出胃中淤积已久的血块儿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想吃点东西。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已经连续数日进食困难了,一碗面条让他的脸色有了红晕,也让我们对师父充满了敬意。
就是这样一位师父,年轻的八零后,以他累生累世修行得来的功力,本着“实修为务,普济为宗”的责任,一边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一边心生宏愿广募钱物,动手重建位于五台山外石咀乡的普济寺。
普济寺依山傍水,寺后苍松耸翠,寺前杨柳轻扬,寺庙的两侧南临景色宜人的田园,北接人来人往的小镇。整座寺庙坐东面西,北靠东台麓隔云长山,面朝南台壑谷日月山,清水河从山门前弧形而过,素有御带缠腰之称。整个寺庙山环水抱,藏风聚气,古木参天,嘉木葱郁,一看便是瑞气呈祥之地。
我从仅存的遗址中勾画出了它的完整形象:钟鼓楼矗立山门两端,天王殿面阔三间,文殊殿面阔三间,进深三间,内供文殊师利菩萨。傍山而起的大雄宝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该建筑毁于“文革”后期。殿堂设施,佛像等法物均属元明时期稀世之物,晚清时期流失于京津二地。舍利塔相传是寺内一位高僧之塔,塔基与须弥座采用条石制作,塔身由青砖砌筑,塔刹为镏金宝瓶,整体造型为梵式,此塔毁于抗日战争年代。毗卢殿面阔五间,为本寺最后一层殿宇,尚存完整,可称是这座寺庙唯一的旧建筑物,这座大殿木构件基本完好,尤其博风板在历代修缮中从未更换。殿内佛像是明代脱砂,据传毁于人民公社时期。现存建筑只有毗卢殿三间,三佛殿一座和一座大雄宝殿的残基,山门殿的柱础。观其碑文,方知这座寺庙原本为大元致和年间建造,明嘉靖年间重建,清以前,寺庙名为大崇佛寺,由五台山著名高僧玘和尚住持。另据传说,早在宋代,太宗皇帝朝山拜佛就路居此寺,观得此处有灵光宝气,因而曾拨款建寺。成化年间,皇帝巡游五台,曾在途中下榻该寺,又亲拨银两予以重修。历史上,这里名家云集,高僧辈出,妙语法师,法智和尚,普济禅师,都曾在这里住持。而到这里览胜朝拜者绝非一色的佛教信徒,也曾有许多文人雅士入住,并赋诗作画于此,明代诗人性善曾写道:
策杖寻幽上翠岭,清凉春尽早芳妍。
千崖花缀千崖锦,五顶峰连五顶天。
焚刹昭尧陵日月,经堂寂寞锁云烟。
真容欲睹如何在,极目沧桑意惘然。
说起为什么要将大崇福寺改为普济寺,必须提到那位远去的高僧。晚清时,一位英武慈善的僧人来到了大崇福寺,他当时看到的已是院落破败和佛殿坍塌的景象,山门紧锁,石狮镇守着的是一个古刹空门,面对此景,这位僧人一跪不起,发下大愿,要把这千年古刹恢复如初,建立一处禅宗庄严道场。这位僧人就是大清皇帝钦命的六品蓝翎守备普济禅师。普济大和尚,俗名李德胜,出生于河北省晋县庞庄村的一个农家,从小敏慧过人、过目不忘,他博览诸子百家,成为远近闻名的饱学之士。后弃笔从戎,由于他足智多谋,很快就被清廷钦命为抚提部院,六品蓝翎守备。他在戎马生涯中,目睹清朝腐败无能,官场勾心斗角,人民流离失所,遂无意功名,于同治十二年请假回故里奉侍双亲,两年后到五台山拜南山寺圣福法师为师,取名普济,几年苦修,道行大进。光绪七年在北京法源寺受戒,两年后出任佑国寺住持,他提出了“慈悲为本、方便为妙、念佛为主、修道为宗”的宗旨,他诵经念佛,严持戒律,是五台山近代以来德高望重、法业卓著的高僧大德。
清政府慈禧面对摇摇欲坠的江山,听说五台山有一位得道高僧,名叫普济,于是托佛保佑大清江山寿比南山,召普济和尚进京,为检验普济和尚七七四十九天不吃不喝的真假,锁于故宫一室,命他闭关打七。七七四十九天后,在众大臣随侍陪同下,见普济和尚心宽体胖、容光焕发,慈禧大喜,脱口就说:你可是真如自在。说着亲自把普济搀扶起来,然后亲笔写下“真如自在佛”五字赐予普济大和尚,并封为当朝国师。后来,普济自己把“佛”字去掉,只留“真如自在”四字。
普济和尚用了化缘得来的所有布施,耗去大量银两,在这残破的旧址上精心复建寺庙。当普济和尚还没有离去时,弟子们把这座大崇福寺改名为普济寺。人因建寺而知名,寺因名人所建而蜚声四方。
走进普济寺,会看到一棵古树,此树长到上面时便自然分开,每年春来,枝繁叶茂,据说这棵树是康熙皇帝亲自种下的。话说当年顺治皇帝在五台山出家多年,康熙皇帝思父心切,则带众随从来五台山朝圣见父。在来山途中,忽见天昏地暗、倾盆大雨、山洪暴发,康熙皇帝惊慌失色,突然听到前面有洪亮的声音曰:“我主莫惊,随我前来”,康熙近前一看是一位气宇非凡的僧人,于是跟随来到普济寺下榻。次日天明,僧人不见,皇帝差人四处寻找仍没有此僧,上殿上香见到文殊菩萨神像跟接驾之人一模一样,顿悟原来是文殊菩萨接驾,并听随从说此寺许愿灵验,就在此寺许愿曰:“国泰民安、子孙昌盛”,并种下两棵小树离去,回京一年后,喜得龙凤双子,康熙心中大悦。正好有人来报:“圣上一年前在普济寺所种下的两棵许愿小树,现在相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对龙凤树。”康熙闻之喜上加喜,遂下旨命此树为龙凤树。以后康熙每次来到五台山朝圣礼佛,必在普济寺下榻,也在皇天大拜台上点香叩拜、许福愿。老百姓闻听此事以后,就在这棵龙凤树下求儿求女,据说是有求必应。
普济寺内还有一座著名的石碑,名为雨花碑,这是元朝太定帝钦赐的。传说太定帝到五台山朝山拜佛,路经此地,突然雷鸣电闪、雨雹飞泻、山洪暴发无法行走,等到雨雹过后,看到前方地面出现一块大白石,遂视之,见雨点落到大白石上都是清澈明亮的小菊花,观此祥瑞之景,龙颜大喜曰:“好一块龙生凤养、瑞奇天祥的雨花石。”回到京城后皇帝朝思暮想,于梦境中见一头戴金光之人左手持令剑,右手托着雨花石,出现在他面前,放下雨花石后,口诵:“阿弥陀佛,赐你雨花石,上保臣子功名成就,俯首听命,宝国永存,下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醒来之后顿悟是文殊菩萨点化。数日后太定帝连下两道圣旨,重建大崇佛寺,把雨花石加工为寺院石碑,立于寺院内,并将大崇佛寺封为皇家寺院,后来便成了人们敬香拜佛、求官求财的佛国灵圣。
从大崇佛寺到普济寺,历史过去了几百个年头,流世战乱使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变得残垣断壁,很多富丽典雅的佛殿只留下了台基柱础,两通书写着历史的汉白玉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默默承受着荒寂与冷清。如果说,这好像一位饱经风雨的老人发出求救的呼唤,倒不如说他在以一份超然的坚韧等待有缘人的到来。
命运沧桑流转,年轻的师父路经这里,仿佛听到了佛音召唤,又好像被佛手牵引,抬脚进到这座庙宇的瞬间,他的心已经完全明了。留下便意味着艰难,留下也意味着希望。这是一位出家人的虔诚,更是一位修行者的责任,他希望能在这个与他有缘的寺庙内弘法传道,广济天下。我曾有幸在这座破旧的庙宇里住过几日,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们在师父的带领下同修佛法。夜晚睡在逼仄的客房里,聆听着清水河潺潺的流水声,胸中涌起无尽的慈悲,默然间泪水横流,却只为感恩。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寺不在大,所有的地方都是因为灵的存在才有了意义。就是这样一座凋敝的小寺院,却让我倍感温暖,体会到了朴素的家的感觉,为自己灵魂得到了一席安栖之地。说到底人所有的寻求都出于心的贪婪,一生所为,也只是为了让灵魂得以寄托。我孜孜不倦地写作,也不过是为了给心灵找一个合适的居所。但是,当我坐在寺庙里享受清风与阳光的时候,当我的耳边传来吟哦经文的美妙之音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质疑写作的意义,思考生命的意义。说来真是有幸,我那位病重的朋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在这里坐禅修法,以他仅有的力气完成了自己庄严的忏悔。
师父说,修行之路从不平坦,但所有的坎坷都是为了更好的遇见,修行目的也绝不仅仅为了获得肉身的安逸,而是要参透生死,以去俗和大爱之心为来生铺路。
我想说,走过五台山众多寺庙,只在这里,让我停下了脚步,开始认识自己。更重要的是,当我探寻普济寺的历史渊源,并对这里的建筑进行详尽了解的时候,常常会想,五台山外一座普济寺尚且如此雄浑博大,可想那些山中名寺名刹又该是怎样的震荡人心。
没错,大象无形。谁敢妄言已经将五台山完整地装在脑中?谁又能说已经把世间之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云雾之巅
凌晨三点,起身朝台,第一站东台。
东台顶亦名望海峰。《清凉山志》载:“蒸云寝壑,爽气澄秋,东望明霞,若陂若境,即大海也。亦见沧瀛诸州,因以为名。”这就是东台望海峰之名的由来。望海寺,是东台顶上的寺庙。《山西通志》记载:“隋开皇元年诏五顶胥建寺,塑文殊像,岁度僧三人。”元代,望海寺被重建,明代嘉靖年间又由秋月禅师予以重修。望海寺主供聪明文殊,据说登东台拜聪明文殊可使人聪明。除此,在东台看日出、望云海也是十分殊胜美妙的事情,许多游客都是为此而去的。当年赵朴初先生登东台,曾有诗云:“东台顶,盛夏尚披裘,天着霞衣迎日出,峰腾云海作舟浮,朝气满神州。”亦是对东台盛景及内心感受的准确表达。我暗自思忖:“好在还有霞光满天、峰腾云海的壮美景观,否则,路远天冷,有几人会去?那样的话,聪明文殊岂不太寂寞了。”现在回味,当时这种略显愚昧的小人之心实在是不可理喻。
中秋时节已经不太适合朝台。但那一年却是我最为煎熬的一年。工作陷入两难,感情走到绝处。万般无奈也好,万箭穿心也好,如同水流终有归处。进入后半年,一切事情开始有了结果,该改变的改变,该终止的终止。在秋天来临时,我终于重新站在了人生的出发点上。可是,道路还是那条道路,心却不再是最初的那颗心了:怎么走?怎么活?我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鼓掌还是掉泪?在人生无助的时候,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是十分清晰的。
早听说,每一次朝台相当于五百年的修行,每一次朝台可以让人心境安宁,每一次朝台可以获得身心彻底的解脱。无意考证这些说法,哪怕每一次都是那么神圣,更不知道获得五百年修行该是一个普通生命怎样值得骄傲的福报。只是想静静地走一走,与流浪不同,与痛苦无关,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走一走,让行走中的风将我头脑里所有的混沌清理掉,让行走中的雨洗刷我被污垢蒙蔽多时的心……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我知道这已经足够。于是裹一身厚厚的户外装束,在漆黑的黎明,出发了。山风如铣刀一般生生刮在皮肤上,竟感到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登顶之路不是太陡,缓坡居多,远远近近有些人影,顿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独行。
朝台不同于旅游观光。旅游观光的目的是为饱览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朝台则是为朝拜圣迹,表示对佛和文殊菩萨的信仰。海外佛教徒朝台,一般是遍礼五台山诸寺和朝拜象征文殊菩萨“五智”的五台山五大高峰。同时,还要朝礼金刚窟、般若石等圣迹。般若石,即清凉石,在清凉寺。金刚窟,在台怀镇北五里的楼观谷。这些朝台的信徒,对五台山的崇仰是十分细微忠诚的,他们会将“五台山土石”作为圣物带回本国,有的还要在五台山供佛和做佛事活动。内地佛教徒朝台,有“大朝台”和“小朝台”之分。所谓大朝台,是遍礼全山佛寺,并亲临东台、西台、南台、北台和中台五大高峰供佛和祈祷。所谓小朝台,则仅登临作为呈现五台山五大高峰象征的黛螺顶足矣。黛螺顶把五座台顶文殊菩萨的五种法像集中塑在一起,来到这里也就等于上了五座台顶,一次就能朝拜五尊文殊菩萨,所以就叫“小朝台”。要把五座台顶都转遍,不具备较强体质,没有足够的时间,是万万做不到的。而登黛螺顶,来回也就半天时间,同样能了却“朝台”的心愿。所以人们常说:不登黛螺顶,不算朝台人。而藏族地区的佛教徒,对五台山和文殊菩萨的崇拜则到了一种生命的高度。
在蒙头行走大约十多分钟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一种沉重的、有节奏的撞击声,由远及近,本来还算平静的心,突然感到了紧张,猛然回头,我发誓那是我至今见到的最为震撼的画面:朦胧中一位身材高大的藏族佛教徒以磕等身长头的方式朝台,臃肿的衣袍外面扛着行李包,条条衣衫随着他的身体摇曳。残损的手套上各绑一块儿木板护具,每一次俯身,手套与地面相击都会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次站起来双手合十时,两片木板又会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一闪一顿,在清冽的空气中交替出现,竟是那般和谐,仿佛一个音节的两个声部,形成一种十分庄严的乐音,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脏。而这个朝圣者整个人如同一只巨大的黑熊,站起来可遮挡天空,俯下去可覆盖地面,他的脚步踏实有力且十分敏捷,叩拜的动作相当连贯而又分外果断。盯着他,我的大脑竟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那是一种迷幻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与一位陌生的藏族佛教徒近距离接触,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而来,相信他也一定感知到了我。是的,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行走,于万千次的重复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和潦草,和平日里芜杂不堪的日常生活有着天壤之别,纯粹的、专一的充满仪式感。我确信,这是朝台最为伟大的方式,也是生命存在的伟大方式。
磕长头当与藏传佛教有关,更与汉族的磕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跪拜礼是中国封建社会中使用年代最长、最繁缛的一种基本礼节。《周礼·春官·大祝》中记载了九种拜礼:“一日稽首,二日顿首,三日空首……”,说明了远在周代这种礼节已成熟而被广泛推广。唐与吐蕃相通,加快了两个优秀民族之间更大规模的相互学习。磕长头,应当是“稽首,服之甚也”之延续,在佛教的感召下,信徒们为表明其信仰之虔诚度,而将跪拜礼更加繁缛化,加上全身俯地,益示之臣服。慢慢地,这种仪式不但在宗教领域被推广,而且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并加以采用。磕长头时两手合十,表示领会了佛的旨意和教诲,触额、触口、触胸,表示身、语、意与佛相融,合为一体。信徒们认为在一生修行中,至少要磕十万次长头,这样才算虔诚。同时,它也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的一种方法。藏传佛教密宗中修习“三密加持”,旨在使身、口、意“三业”清净,与佛的身、口、意三密相应,即身成佛,而修持是其唯一途径。修持是密宗行者入密的前导,被视为密宗的根基,其目的在于通过清心和抑制欲望,达到忘我的境界。修行是极艰苦的,从早到晚不间断地修持,一般需两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其中就包括必不可少的磕长头十万次。
五台山是被汉藏佛教徒共同确认的文殊菩萨的道场。在大乘佛教里,文殊菩萨是助佛弘法的首席菩萨,主司智慧。仅从敦煌石窟最大的壁画“五台山图”及“新样文殊”中即可领略历史上五台山文殊信仰之盛和其在佛教徒心目中所占的特殊位置。作为中国唯一的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共处一山的“青黄相连”的佛教名山,数百年来,不知道迎接了多少一步一磕头的藏族佛教徒。从大昭寺到五台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具足十万次的叩拜,但是我从经过我的这个朝圣者的脸上看不到喜悦,也没有痛苦,只有平和。这不正是佛教对人最好的教化吗?通过长途跋涉,每一次与土地的触碰以及每一次向天的祈祷,都是在剔除内心的不平。修行的核心是在修心,如果心里块垒全无,眉宇间又怎么会出现沟壑?于是,在黎明的微光中,我看到了一张极为祥和自足的脸,轮廓分明,神情专注,经过我的时候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稳健前行。跟随他的足迹,我朝山的脚步也更加轻快坚定起来。
远山渐渐露出来清晰的线条,山顶在望,真想跑起来,却不敢显露自己那颗依然急躁的心。在望海峰牌楼下面,静静矗立着一些人影,远远望去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肃然面向东方。大家在等待日出吗?可是当我走近时,却看见大团云雾由连绵的山脉间升腾而起,只一会儿工夫便弥漫了整个天空,湮没了所有的山峰,人与人之间也开始模糊。寒气从衣服的罅隙间袭来,气温更低了,沁凉的水滴如细细的小针扎在皮肤上,尖利的刺痛提醒着我肉体的存在。突然感到恐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渺小如一块石头;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远古,混沌无知。我将要去向何方?我会死吗?就在这越来越惶恐的时候,传来了等身长头有节奏的叩击声,还是那般沉稳、踏实,声声入耳。沸腾的锅只需一瓢凉水便可以平静下来,芜杂的心却在这一声声的叩击中变得安宁。我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眼前明朗了。果然雾霾已经走远,飘到了更远的天际,东方出现浓重的红晕,却知道今天不会看到壮观的日出了。正是那样,五台山的气候变化多端,刚才还晴空万里,说不定一会儿便是倾盆大雨。各个台顶更是如此,天气预报永远无法准确预测到这里的天象。上山前知道今天是个大晴天,殊不知到了山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阴天。但看到看不到日出真有那么重要吗?站在两千多米的高度,感受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体会自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贪婪,感受天地造化万物有情的慈悲,这个时候,内心的朝阳不正在冉冉升起吗……
下山的时候,我找机会和那位藏族兄弟聊了一会儿,他听得懂汉语,但说起来比较困难,在与他断断续续的交谈中了解到,他曾患绝症,从医学角度分析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在藏族地区,笃信佛教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并无恐惧。因为他们坚信六道轮回,在结束了人的这一生之后,下一辈子一定是阿修罗,那便是佛的境界了。所以每个人都会在为人的这一生精进修行以换取下一世的大自在、大解脱。这个男人同样也是这种认识,于是他决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以磕等身长头的方式朝圣五台山。从大昭寺开始,经过拉卜楞寺、法门寺,抵达五台山已是第二年的秋天。可是他不但没有死去,而且身体日渐康复。这本该是高兴的事,却让他很不开心。原来,他以为自己的肉身之所以没有死亡,是因为他在世间所受的苦难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加强修行。于是,他在五台山先后朝拜了佛舍利塔、佛足牌、文殊发塔、杂花园、般若泉、塔院寺等圣迹。在大白塔前,他也以大礼拜佛,而且剪了自己的头发贡献佛祖。然后便开始朝拜五台山的五大高峰。他从南台开始,依次走了中台、西台、北台,东台是他朝圣之旅的最后一站。这次下山后,他还要找一个黄教寺庙住下来,再修行一段。他说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去的,当然回去时,还是用这种磕长头的方式。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平和宁静,好像在谈别人的事情,他的眼里充满憧憬,但我知道那是与我完全不同的憧憬。他在畅想自己作为佛的下一世,而不是祈求这一世能再多延续些日子。最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张黑漆漆的卡片,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汉文,他说,我要把这首歌唱给你——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任何一个有信仰的民族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信仰的熏陶,少了很多世俗的污浊之气,虽然衣服破旧,食物粗糙,却眼睛明亮仿佛时时映照着一泓碧绿的湖水。他的歌声穿透云海,东方的浓雾后面隐约可见一只巨大的红色球体,虽不见光芒,却足以令我们周身明亮温暖。这位令我震撼的藏族兄弟名叫措姆,是大海的意思。的确,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好比一滴水,最后要融入到大海。我们需要爱心,需要慈悲。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有了爱心,你的这个生命将永远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浩瀚,那么的丰富。
活佛洛桑曾有一段在北大学习的经历,他说,“现在很多大学的博士生、研究生光用一个佛教的名词来做论文就可以写出几万字。不能说他们没有领悟,但是佛教重视经过体验来领悟人生的最高境界。在上佛学院时候,教授大部分是大学的一些老师。他们讲得非常的生动,西藏一些上师不见得可以讲得过他们,但是有一点,他们感动不了我的内心世界,只是我觉得他们讲得好而已。我有一个西藏上师,他讲的几乎都是干巴巴的,吞吞吐吐的,但是他每句话讲出来的时候,我的汗毛都竖起来,因为他完全地触动了我的内心世界。”此刻,我完全理解了洛桑活佛的话。
关于朝台,有各种各样的攻略,详尽、实用,完美之至。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关于五台山的许多美轮美奂的风光照片也很少涉猎。同样,它们也触动不了我的内心。我一直想的就是要去经历,去体验,一步一步去走过那些路。现在,我几乎是踉踉跄跄跌到了山脚下,已经望不见措姆在哪里。躺在客栈的被窝里,身体渐渐回暖,宁静与祥和的感觉自内向外包围了我,才知道自己的心原来竟是一杯混浊的泥水,如今我不再晃动它,而是等待,于是那些尘土一点点开始沉下去,水渐渐清澈起来。
仰望高山,那云锁雾罩间朦胧的身影,我确信自己已经受到了文殊师利的加持。曾经记住过这么一句话:“超越过希望和绝望的就是佛教”,之前我还有过质疑:人如果没有了希望和绝望,那为了什么而活?一趟山走下来,问题却迎刃而解:生命的很大动力,不就是为了趋向喜乐吗?那么,平静却是唯一趋向喜乐的途径。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朝过山。在多次蠢蠢欲动想要向北台叶斗峰进发的时候,却又一次次打消了念头。作为五台之最,华北屋脊的北台,向来是朝圣者心中至高无上的所在。我曾无数次在山脚下仰望那山顶的积雪、空中的飞鸟、缠绕的云雾,想象在那云海雾海之间,又该有怎样的心灵收获。
可是,我没有。在东台,本想在壮美的朝阳中挥洒泪水,却被云雾笼罩,目力所及几乎一片苍茫,在不得不向内心而去的时候,却被霞光普照,原来真正的清明永远自心底而来。从此知道,任何外在的景物都是心的倒影,我愿意在内心深处保存一个难以企及之地,留给自己一个仰望生命的高度。
佛教的宏大精深尽我毕生之力也未必能入得门内,那是我一具肉身永不可抵达的精神维度。佛教的真谛亦绝不是我双目可见、伸手可触的一座座寺庙和一座座台顶。但我终归明了,在一切有形的万物之上,才是灵性和真理的所在。探访的机缘或许有限,修行的道路却永无止境。我以笔墨游走于五台之上空灵的世界,回忆那些动人心魂的人和事,我相信每一个与我遇见的人都是上天的安排,我愿意永远爱他们。然而,如何学会去爱,却是我今后更要精进的功课。
一切,均在五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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