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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的人

时间:  2023-11-05   阅读:    作者:  周闻道

  已经过去一百三十九个小时了吗?

  电视右上角的数字,闪烁,诡异,刺眼,似乎在不断提醒,提醒我此刻的时辰。睡眼蒙眬,不很清晰;或者说,我不忍心,时间这样不解人意。自己也感到奇怪,什么时候起,那一瞬,大难降临的一瞬,已成为我们时间的纪元。我不知道,这样的纪元,是要把时间锁定,锁定那个令人恐惧的七十二小时,让它走得慢些,慢些,再慢些,让更多的生命,在企盼中栖息;还是要让痛苦快快离去,快快从我们的记忆里走远,淡化,消失。多少人这样想,可是自己却明白,那是自欺欺人。此刻的痛,已注定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块垒。

  朦胧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带着一种悠悠的忧虑,期盼和迫切。这已成为这几天的习惯,我担心这种习惯会形成一种惯性,难以停止,从此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对,是小时,一百三十九个小时,而不是天,不是月,不是年。经过快捷的默算,我再次确认了这点。在被灾难折磨的日子里,我们已习惯于用最短的单位,来给生命计程。小时,是我们能够忍受的最大极限。然后,多少人,带着焦虑,企盼,泪水,疲乏,从这里出发,往下数,一分,一秒,希望在细分中,把不幸与痛苦化解得最小,把幸福期盼叠加得最大。

  仍是攒动的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在废墟旁里营救的人,送水送食品的人,抬着担架踉踉跄跄抢送伤员的人,喷洒消毒药水的人,住在临时救灾棚等候安置的人,戴着口罩裹尸的人,前来志愿服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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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荧屏上出现了一位妇女。她约莫三十来岁,身着粉红色上衣,站在废墟旁守望,坚定的,痴痴的,忧忧的。宽大的口罩,遮不住她憔悴疲乏的倦容。记者问,在这里等谁?她哽咽着回答,等儿子。你可以肯定儿子在这里吗?她坚定地点了下头,没有声音。记者又把话筒递近,她突然泣不成声,说她儿子就在这幢楼里读书,她已在这里守候了六天六夜。她相信儿子一定就埋在这堆废墟里,甚至活着,昨天这里还救出一位活人哩。

  泪又一次涌出,为这位守望的母亲……

  寻夫的人

  虽然,这个故事在网上已广为流传,我还是禁不住再次讲述。在爱情迷失的年代,它犹如一叶诺亚方舟,泅渡的不仅仅是一个被灾难重创的家庭,而是一个时代的爱的精神。

  从挂断丈夫的电话,到果断决定百里寻夫,相隔只有两个小时。然而,对周兴柠来说,却是恍若隔世。对这个家庭,这对恩爱夫妻,命运的有常与无常,都在此刻决定。

  起伏的山谷,交错的河流,赋予了汶川丰富的水能资源,境内的杂谷脑河,可开发的水能就超过六十万千瓦。一时间,这里成了开发商们垂青的热点。周兴柠的老公郭斌,正是华能太电驻映秀电站的技术员。技术员用不着天天去现场,平时,郭斌都在都江堰和成都工作。但事发那天,他和一百三十多名同事,恰巧去映秀开会。恰巧,就是一个恰巧。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感应,也许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念及这对恩爱夫妻的深爱,在灾难降临前的瞬间,给他们安排了一次最后的吻别。自从丈夫此次离开后,周兴柠就心里慌慌的,总有一些唠念。那日午后,阳光粘粘的,不似平时清爽,空气中有一种沉闷压抑之气。到了下午2:20时,离灾难降临仅有八分钟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只随口提到第二天怎么游玩。正在午休,睡意阑珊的郭斌似乎不很耐烦,只说了句我要睡觉,再说罢,便没有了谈意。她知道丈夫有午休的习惯,要是在往日,她必定会嗔怪一番。今日,她却佯装生气,把电话挂了。就这么一个小别扭,小夫妻非常正常的调味品,却会成了她一块永远的心痛。一谈起这事,她就会不停地自责说,当时我要是叫他起床,他肯定会起来的,但是我没有……

  说罢,她泪如雨下。

  剧烈晃荡之后,周兴柠似乎就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当快捷的短信确认震中就在汶川,就在映秀时,她的头嗡地一响,如五雷轰顶。赶紧再拨电话,丈夫的电话,开会住地的电话,丈夫同事的电话,所有汶川映秀的呼吁,都无法接通,前后不到十分钟。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周兴柠心急如焚。但是,她坚信,丈夫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要去救他。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决定立即出发,赶往映秀,寻找丈夫,把他接回,一家人好好过安稳的日子。手忙脚乱,赶紧收拾,抓住东西就往车里塞,被子、衣服、热水瓶、多部手机,还有钱……带上一个凌乱的家,丈夫在哪里,她就要找到哪里。

  来到都江堰,垮塌的房屋,慌乱的人群,抢险的车辆,痛苦的哭泣和寻找,乱云般的消息,以及不断的余震,令周兴柠越来越感到事态的严重。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动摇她前进的决心,找夫的决心。她几乎是逢人就问,汶川的情况怎样,映秀的情况怎样,华能太平的情况怎样,口里不断自言自语,重复着那句话。车已不能再前进了,通往汶川的路已全部中断,抢险车辆也无法通行。她心急如焚,粒米未进,或来回于成都和都江堰,或夜宿车上,等待时机。然后就是买东西,吃的,喝的,用品,药品,凡是营救老公可能用的东西,她都买。买回来,又分给路边的灾民。然后又接着买。她说,我想我老公跟他们一样,正需要这些东西。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她实在无法再等。到了14日,她约上另一位女子,决定徒步前行,冒险进山,百里寻夫。那女子的老公与郭斌是同事,也在参加同一个会议。在经过一段不远的行车后,她们开始步行,颤颤巍巍,行进在进山的路上。

  进山的路已严重损毁,桥梁垮塌,路面裂口,乱石横陈。逃命的,抢险的,进山的,出山的,人群中一片杂乱,慌张,沮丧,惊魂未定。余震一个接着一个,随时都可能有新的灾难降临。然而,这一切,她都没有去想,没有去顾,只是不停地寻找。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口里不停地唠念那句话。凡是有从山里出来的人,她就上前打听,打听丈夫的下落。只是,一个个木讷惊惶的表情,不是告诉她不清楚,就是给她说那里的危险,从来没有确切的消息。

  终于,出来几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人。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服装啊。周兴柠知道,这是老公单位的工作服。她眼前一亮,赶紧上前打听。那人冷僻地抬头,僵硬地盯了她们一眼,没有直接回答,或者说,是不愿直接回答,而是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说了,你们自己去看吧。她们已掂量出了这话的含义。不想说了,决不是好事。好在,那人并没有把话说明。不明,也许就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们暗暗想着,自我安慰着。此刻,她们希望获得准确的信息,又怕那样的残酷来临。于是,她们怀揣那一分希望,越来越脆弱的希望,加快了步子,继续往前走。

  然而,那一分脆弱,也很快被折断。紧随而来的太电职工,为她们描述了那里的灾情。狭长的杂谷脑河,飞流直下,从崇山峻岭中流过,太电就修建在峡谷之间。本来,峡谷两山是分开的,像两扇开启的大门。然而,巨震之下,两山倾覆,合在了一起。太电映秀电站,还有在这里上班的,开会的,参观的人,都在顷刻间消失,成了两山包进去的馅心。虽早有心理准备,她们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那人话音未落,她们便颓然瘫软下去,坐在路上,双双失声痛哭起来。其声凄楚,其状惨烈,可惊天地,可泣鬼神。见状,就连连日来浸泡在悲伤中的路人,也无不唏嘘叹息。他们劝她们坚强,可是,有的相劝者也禁不住两眼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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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流干,她们相依相扶,拖着孱弱的身子,重新站起,毫不犹豫地又往前走。她们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继续寻找;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

  脚步更加焦急。满目疮痍的进山路上,艰难地行走着两位跌跌撞撞,痴情惊天的寻夫女子……

  背妻的人

  乍一看,与一般的搭乘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一个男人,搭着一个女人,坐在摩托上,正要启程。在车子即将起动的刹那,男人还是不放心,怕车子启动的一瞬摔着女人,又转过头去,叮嘱一句,老婆小心呵,咱们出发了……

  多么温馨感人的画面啊!

  其实,这样的画面,我们在现实中经常遇见。有一次,晚饭后我去滨河路散步,就看见一对小夫妻,骑着摩托车兜风,其状与眼前的画面多么相似。小伙子骑着车子,专心致志地开,开得很慢,似乎生怕稍有不当,震着,或摔着妻子。妻子却格外调皮。她先是紧紧抱住男人的腰,把脸斜贴在男人背上,愉快地唱着《两只蝴蝶》。可是,她仍嫌这样不过瘾,过了一会儿,干脆放开手,夸张地张开,轻轻牵着男人的耳朵,做出一个滑稽的空中造型。只见男人连连说小心小心,女人却咯咯咯地笑,笑自己的杰作和发明。多么幸福的一对啊,我开着车,跟在后面,不忍心打扰。生活就是这样具体而真实。有时,家庭的幸福,爱情的甜蜜,生活的美好,其实用不着过多的注释。也许,一个深情的回眸,一个美丽的场面,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已胜却言辞无限。比如眼前,比如这位背妻的男人。

  然而,这不是浪漫,不是甜蜜,不是幸福,而是一场震撼人心的葬礼!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为一种伟大的爱礼赞,然后哭泣。此刻,我们怎么不泪流满面。再多的泪水,都不是多余。真诚的泪,是一种崇高和圣洁。不难想象,这男人和女人平时的幸福日子。然而,大难降临,幸福又是破碎得那么容易。顷刻之间,恩爱夫妻已是阴阳两界。

  时空在这一刻凝固:2008年5月12日,这个黑色的日子。

  远处的天很矮,或者说根本没有天,只是树缝间有一些灰暗的破碎。好像是一个场镇,或者院坝。房屋虽在,一地的瓦砾,仍然记载着那场刚刚发生的劫难。画面上的男人强壮而结实。他蓄着小平头,泪水早已流干,显得表情平静,脸上找不到悲伤的痕迹。很容易令人想到,他身上的蓝布T恤和牛仔裤,也许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此刻,他的妻子就靠在他的背上,紧紧贴着,身穿鲜艳的红衣蓝裤,好像要回娘家去。真不愿看见图片下的文字,它让一幅幸福美好的画面,把安静的人心顿然撕裂。

  那文字说,这位在地震中痛失妻子的男子,在震后的混乱中,坚持认为,妻子不应该遗弃在乱石中。他强忍极大的悲痛,也要努力给妻子最后的尊严。于是,他用绳子将妻子的尸体与自己绑在一起,背在背上,用摩托车载着,送她去太平间……

  大爱太重,文字太轻。不会写诗,此刻,我只想用一些短促的句子,去体味这位伟大的男人,和他背上妻子的心情:

  老婆,把我抱紧

  我们就要启程

  前面的路

  坑洼不平

  你不要不小心摔着

  我会痛的

  老婆,把我抱紧

  就像那次我们相亲

  我搭着你

  你搂着我

  羞红的云霞

  落了一地

  老婆,把我抱紧

  这次要远行

  天堂之路

  陌生,遥远,险峻

  我对你不放心

  让一根野蛮的绳

  把我们

  捆绑得紧些,再紧些

  老婆,把我抱紧

  让我蒙上你的眼睛

  世象险恶

  你的孤单

  永远靠紧我的背

  待到来世

  我再揭开你的头巾

  乞讨的人

  已经是大震后的第三天,各地的爱心捐赠活动,逐渐拉开了帷幕。血浓于水,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词语,而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让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才使我们对这位老人的惊人壮举有所理解。

  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而是一位乞丐。

  也许,以金钱为尺度,乞丐是这世界上最贫穷的人。因了贫穷,往往便没了地位,没了做人的尊严。说实话,我对乞丐怀有复杂的感情。既不是恨,也不是爱;既不是厌恶,也不是简单的同情。这一切,都缘于我的一次被骗。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个暑期的周末,我进城逛街,准备到书店买些书,再采购点生活用品。刚走到一家超市门口,一位乞讨的小女孩便拦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叫叔叔,生怕我像许多人一样,一连几个去去去,然后拂袖而去。见是小女孩,应该还是小学生,心想,快开学了,也许是没有学费吧,想起自己儿时读书时遭受的艰难困苦,一下动了恻隐之心。果然,待我停下来后,小女孩的述说,与我想象的完全一致。我暗自欣慰,自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再伤一位求学小女孩稚嫩的心。我问小女孩需要多少学费,她说三百,我二话没说,慷慨解囊。小女孩喜出望外,又是一连串乖巧的叔叔,然后高兴地离去。

  我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善举,带上一种欣慰,喜悦,满足,进了超市。谁知,当我采购完东西,出得门来,转过一个拐,猛然发现,一个四十多岁,社会气息十足的男子,正在和几个小乞丐抽头分利。我一下气懵了,很想冲上去揍那男子一顿,被妻子拉住了。从此以后,我对这样的乞讨,总是心存一种内心的拒绝,甚至反感,厌恶。每当上街,遭遇这样的情景,我不是选择去去去,就是以逃避的心态,匆匆摸出几块钱打发。唯有一次例外,我给了一位老乞丐五十元,地点是北京王府井过街人行隧道里。不是怜悯,也不是对乞丐的认识有所改变,而是一时性情。头晚写作,翻了一下佛经,我的施舍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我的陈见在这一刻改变,从灵魂里改变。

  感人的一幕,发生在江宁区东新南路的一个募捐点。15日正午,募捐活动正在有序进行。许多路人,相识的和不相识的,衣着时尚的和简朴的,年长的和年幼的,都纷纷慷慨解囊,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这一切,本已让人感动万分。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神情不定,步履蹒跚地来到捐赠点。他衣衫褴褛,补丁盖身,头发很长,很脏,脚上穿一双破烂的凉鞋,手中还拿着一个乞讨的碗。老人来到宣传牌前,哆哆嗦嗦,摸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钞票,塞了进去。口里念叨了一句,为灾区人民……

  然后,老人又继续哆哆嗦嗦,在全身摸索,又摸出一大把零钱,攥在手里,犹豫片刻,又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老人再次来到捐赠点,拿出一张百元现钞,从容地放进募捐箱,似乎才舒了一口气。老人外地口音,工作人员问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老人嫌乞讨的钱太零碎,刚才离开,是到附近的银行兑换。

  震惊,岂止是在场的人。工作人员已经哽咽了,赶紧拉住老人,欲要问明情况。问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听出点眉目,帮助老人在“捐款人”栏写下“徐超”两字。回过头来,发现老人已经离去。看着老人的背影,有人似乎才想起,原来,老人经常就在这一带行乞,以维持生计。老人平时好像很累,身体很差,很少吃到什么好东西……

  从此,我对乞丐的认识发生改变。我坚定地认为,并不是一切乞讨,都是因为贫穷;也并不是拥有金钱,就是真正的富有。人性与爱,是生命对价值判断的最高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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