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欢当老师,如愿以偿考上师范,去学校报到时,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我提着重重的行李从车站一直走到学校,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濡湿了。
到校门口时,突然一群“活雷锋”围住了我,给我提包的提包,递水的递水,带路的带路。其中一位男同学还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我,笑盈盈地示意我把汗擦擦。我心中无限暖意,对这所学校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些“活雷锋”都是高我一级的学长。这位“男同学”就是谢光贤老师。他刚从浙师大毕业,最近还被任命为团委书记,这些让新生们感动的“迎新”活动就是他推出的。只一面,我就记住了谢老师,下巴勾勾的,笑起来上嘴唇就不见了,让他年纪轻轻看上去有一种年长者的慈祥感。
过了几天,校团委又组织社团活动,校门口琳琅满目的小黑板上写满了二胡、吉他、篮球、乒乓球等活动,其中还有一堂题为《未来的老师,你准备好了吗》的辅导讲座。我选择了后者。
进阶梯教室时,里面已坐满了人。讲课人正是谢老师,他站在高高的讲台桌前,长长的米色风衣衬得他身形高大伟岸。他踌躇满志地向我们点头示意,一派大家风范。
我在教室里找了一圈,没有一个空位子,只好站在门口听,心里盘算着听一会儿就撤。
但我听了一个开头就被深深吸引住了。讲座像胶水一样牢牢地把我粘在教室门口。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讲座!哪怕时隔30多年,我回首往事,依然能捕捉到这个讲座带给我的震撼——原来老师上课可以这样上,原来一堂课可以出神入化到这样的境地!
在那堂课里,我第一次听到一位老师这么深入地谈到读书。他说,要让每天的阅读像一日三餐一样营养你……不要以为很多书看过了就成了过眼烟云,它们其实是换了一种形式在陪伴你,在你的气质里,在你的谈吐上,在你无涯的胸襟里,当然也会显露在生活和文字里……
其间,谢老师谈到了很多学者、作家的观点以及他们的著作,他像跟我们聊天一样随意、轻松、有趣,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在心里睁开了眼睛。我站着听完两个多小时的课,没有一丝走神,也没感觉一点酸累。讲座太厚重、太丰富、太深刻了,我趴在门框上不停地记笔记,做好回去反刍的准备。
除了震憾,我还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恐慌。
初中三年,每科老师都让我们强记知识点、机器人一样拼命刷题,我从来不曾去打量这个世界,打量自己。谢老师突然向我打开了一扇门,但门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些著作我一本也没看过。我感觉自己孤身进入了苍茫大海,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我不擅长的。
那堂课之后,我常陷在自卑的情绪里,平时也不敢与同学多交流话题,生怕他们看穿我。同时,我开始疯狂地跑图书馆。师范三年,我不知道奉化的电影院、录像厅、小吃一条街在哪儿,我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
有一次吃完晚饭,我从食堂走向教学楼。谢老师和几位青年老师站在教学楼前的天井里聊天。他叫住我:
“这位同学,你过来——你说说看,你那天听了讲座有什么收获?”
旁边的老师挺诧异,说:“学校那么多人,你怎么知道这个学生听过你的讲座。”谢老师笑着说:“这个学生是唯一一个站着听完我讲课的人,也是整堂课都在做笔记的人。”
谢老师听完我的回答,笑了,说:“嗯,挺好,想得挺多的,你好像专门想好等我提问一样!那我以后要多问问你了——明天有学生会竞选活动,你报名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行的,我不去。”我紧张得脸都发烫了。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知道不行?去吧,我觉得你可以的!”谢老师笑眯眯的。
我还想推却,谢老师收了笑容,正色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可不是好士兵!学生会工作很能锻炼人,我们只在普一新生中吸收,入职以后可以做三年,你们可只有一次竞选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好好考虑一下。”
听谢老师这么一说,我只好应允。当天晚上连夜准备竞选稿,一晚上翻来覆去地在床上背“台词”。
第二天走进团委活动室,里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我又气馁了,几次想打退堂鼓,但想到谢老师的话,只好咬咬牙坐回竞选席,同时快速调整好心态。开始演讲时,因为准备得挺认真,“台词”又背得熟,意外地讲得很顺。我竟然入选了。
入职学生会后,谢老师让我编校团委唯一的刊物《团讯》。编了两期,恰逢普三的主编有事,谢老师跳过普二的副主编,直接让我当主编。这样的信任让我诚惶诚恐。我不敢怠慢,除了学习,大部分精力都在研究怎样办好《团讯》上。写稿子更是勤得很,白天没空,晚上打着手电筒写。
谢老师每次组织团委、学生会干部开会,总会表扬《团讯》,有时让我在全体学生会干部面前谈编辑心得,有时还拿我写的文章作范例讲解。我学习和工作的劲头更足了,也变得自信而勇敢,逢着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积极向上级媒体投稿。发表后拿去跟谢老师分享,谢老师总会指着刊物编辑改动过的地方——“嗯,这两处改得很好,你自己多体会体会。继续写,不要辜负自己。”
到普三时,谢老师已和我们这些学生干部打成了一片。我们经常在一起组织活动,交流读书心得。因为这样的情谊,我们还有幸见识了谢老师“有趣”的一面。
有一次校团委组织我们外出采访,采访完毕准备返程时,谢老师叫住我和另一位男同学说:“其他人先回去,你们两个留一下。”
原来谢老师是要我们两人陪他相亲!
女方是位长发飘飘的大美女,长得太漂亮了,很像1986版《西游记》里演嫦娥的演员,一贯自信的谢老师走进去跟她握手时,人有点愣,说话也有些词不达意。后来一起去吃饭,席间,都是那位美女姐姐主动给谢老师及我们夹菜。谢老师一直懵懵的,好在有我们跟美女姐姐说笑逗乐,不至于太冷场。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原来谢老师也有怯场的时候。
一晃三年过去了,离校前我们去跟谢老师道别。谢老师笑着看着我说:“毕业了,一件作品就完成了。工作以后还是要多看书,多写写。写作也许不能成为我们的事业,但它可以充实心灵,滋养生活。”
我用力地点点头。走很远了,回过头,发现谢老师还在校门口站着……
毕业以后,我一直跟谢老师保持着书信联系。
我起初分在一个完小,一个班才8个学生,工作悠闲得很,我写信跟谢老师调侃说一个月就可以把一年的课上好了。谢老师回信鞭策我,工作轻松就多读读书,这两年就把大学文凭考来,以后成家了事情就多了。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业余时间埋头苦读,两年内就把大专自考六门课都拿了下来,之后紧接着读了专升本。
两年后我调到镇里的中心校工作,工作压力一下子增大,晚上经常加班。写信给谢老师诉苦,他回信说,工作忙就借工作好好磨炼自己 ,同时也要挤时间多读书,书让我们受益终身。
谢老师的那些信像春风一样吹散我心中的雾霾,给我力量,催我警醒。师范三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我自信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底气。我相信,只要努力,人生没有不可能。
有了微信以后,我们互加了微信好友。在微信里,谢老师告诉我,他有“小棉袄”了,他离开奉化师范,调入奉化市府办了,他升职当市府办副主任了……我也告诉他,我开始写书了,我女儿上幼儿园了……工作以后,我们从师生变成了朋友,分享工作和生活的喜怒哀乐,时时互勉。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到老。
2013年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谢老师的音讯,发微信给他也没有反应。我找同学打听,一个霹雳当空炸下——谢老师竟然患了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现在刚做好换肝手术。还算好,手术是成功的。
我忙不迭地约了同学去看他。见我们来了,他坚持从病床上起来,在客厅会见我们,一边走一边把抚住腹部的手移开,缓缓抬上去,拉正衣服的领子,就像以前他给我们上课时,必然把衣服理得笔挺,头发整得清清爽爽一样。病成这样了,他还始终维持一个老师得体的形象。
我们围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显得颇兴奋,聊了很多旧事,连把他发病的情景和手术后的痛苦都讲得生动而传神,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听得满脸是泪,他反而安慰我——“我也许是太顺了,所以老天要损损我,但我要让老天失望,我会好起来的。现在换肝后成功的案例非常多。”
谢老师到底是谢老师。谢老师终会回到从前。
2015年,我母亲病重,我忙得一直没工夫联系谢老师。次年3月,动了手术的母亲在重症监护室20多天没有苏醒,而且情形一天差似一天。我每一天都在火上煎熬。
4月15日早上,谢老师突然发微信给我,劝我坚强,要我挺起来照顾好父亲和家里的人。还说他又一次从鬼门关回来,现在人还在医院。原来从去年起,他的病就开始反复,昨天他又昏迷了,抢救回来后,人还发着39度的高烧。他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忍着病痛给我发微信。
吃晚饭的时候,同学郑科莹打电话给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送送吧,谢老师走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跌跌撞撞地赶到奉化殡仪馆——
谢老师静静地躺在花丛中,脸色苍白而平和,嘴唇轻轻地抿着,仿佛叫他一声,他就会把上嘴唇藏起,露出年长者一般慈祥的笑容。
我轻声地唤他“谢老师——”
这一次,他没有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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