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每到秋天,爸爸都会晒一堆干菜。他用自行车驮回超大的冬瓜和南瓜,洗净、去籽,横切成圈状,这些金灿灿或白花花的瓜圈被他用竹竿挑起,一排排晾在阳台上。他还晒了很多豇豆,摊在四个巨大的竹匾上,把阳台占得满满当当。收了干豇豆和干瓜片,他还要晒橙子片和香蕉片。我们小孩抵抗不了诱惑,常常趁着爸爸午睡,蹑手蹑脚地走近竹匾,从上面偷拈一两片水果片吃,并把周围的水果片往空白处挪一点儿,“伪造现场”。谁知,每次都被看守甚严的父亲觉察,他嗔怪着拍打我和妹妹的脑壳,说:“那是给你夏叔叔准备的,是他在高原过冬的盼头啊。”
夏叔叔在西藏当“马背上的医生”,是爸爸大学时代的好友。在爸爸那里,我们经常听到夏叔叔在西藏行医的传奇故事:有一次,夏叔叔骑马去抢救产妇,回来时遇到野狼群,在绿莹莹的眼睛的包围下跑了近百里,以致马汗出如浆,马鬃上结起霜花。立春后,夏叔叔要带上15天的干粮去寻访冬牧场,每年都会救回几个已经换上盛装,准备与儿孙永别的老人。救完老人,夏叔叔还救了牧民家中难产的羊——将卡在产道里的小羊拉出来,被母羊的羊水溅了一脸。
我还知道,夏叔叔在漫长的冬季里,嘴唇开裂,牙龈脆弱,www.xinwenju.com刷牙吐出的牙膏沫全是红的。在高原,冬天缺乏新鲜的蔬菜、水果。爸爸得知后,便抢在大雪降临前寄去大包的菜干和水果干,希望多多少少能缓解一点儿夏叔叔的不适。 二
爸爸与夏叔叔的友谊起源于他们就读医学院时。当时,学校住宿条件有限,每一间小小的宿舍要住7位男生,床位都是先到先得。夏叔叔和爸爸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几乎同时抵达,彼时只剩下靠门的两个铺位还空着。其中,正对着门的那个上下铺位置最差,不但毫无隐私可言,而且到了冬天肯定冷,何况上铺已经放满了先到同学的箱子,只有下铺还空着。另一个铺位虽然也靠门,但好歹不直对着。夏叔叔主动对爸爸说:“你住那边的上铺吧。你是城里人,不习惯寒冷,对着门的这个铺位我住。”说着,夏叔叔就动手把同学们的皮箱从上铺挪了下来,自己爬了上去,挂起了蚊帐。
寝室里先到的同学都觉得不好意思,夏叔叔笑着说:“皮箱拿到下铺,大家找起衣裳来也方便些。反正我将来是要去报名援藏的,多适应冷的环境,反而能提高免疫力,将来上了高原就不那么容易生病。”夏叔叔还对因为没有选到好铺位而略显沮丧的爸爸说:“不要计较这种小事,你看,上铺有上铺的好处,咱坐在高处,就像坐在一张‘飞毯’上,看书、想问题都不受打扰。”
那年,医学院的新生一入学就听了系里援藏的动员报告,夏叔叔当即决定毕业后要去西藏行医。为此,他每天在走廊里练习俯卧撑,只要略有空闲,就去学校游泳馆游泳,锻炼肺活量,为去高原做准备。他强烈地表明决心后,似乎一切资源都向他倾斜了。他当上了团支书,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并在大二那年顺利地入党。寝室中从此气氛微妙,一些同学嘀咕说:“农村来的孩子就是懂得怎么表现,进步飞快。”听上去是羡慕,却带着酸溜溜的劲儿。夏叔叔因此颇为孤独,哪怕有室友踢球崴了脚,导致踝骨骨裂,被夏叔叔照顾了整整两个月,也还是会在背后议论夏叔叔的功利心太重。
所有的室友中,只有爸爸一直对夏叔叔充满了认同与尊敬,他深信,在一开始就对吃亏不在乎的人,总有一颗雪一样纯净的心。对于这样的评价,夏叔叔是羞愧的。他私下里悄悄对爸爸说,在家里,他是长子,还有两个妹妹,虽然那时上大学不用交学费,但光是生活费的支出,就需要家里卖掉一大半稻谷。夏叔叔算好了,等他大学毕业,大妹妹将上高中,小妹妹也要上初中了。他跟父母达成的协议是由他支付两个妹妹未来上学的开销,千万不能让她们小小年纪就辍学嫁人。夏叔叔说,他上中学时暗恋的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两颊皲裂的农村妇女,背着淌鼻涕的娃在地里奋力地刨山芋。夏叔叔对两个妹妹有很深的感情,他不愿两个天真活泼的乡村少女重复这样的命运。他打听过了,援藏的大学毕业生工资要比在平原上高出一大截。他去了高原,不仅能治病救人,还可以让两个妹妹挣脱既定命运,尽可能地多读书,然后找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
夏叔叔作为长兄,挑起了他自认为一定要挑起的担子。
大学毕业后,夏叔叔果然遵守承诺,去了高原。
他显然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文艺青年。除了援助两个妹妹,他还用第一年工作省下的工资买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自己在宿舍的一角搭了一个小黑屋,用最原始的方式洗照片。他陆续寄给爸爸不少照片,在这些照片上,我们姐妹也得以目睹“马背上的医生”的生活。
夏叔叔拍了连绵不绝的雪山,雪山被朝阳镀亮的那一刻,荒野仿佛有了明亮的生命;他拍了牧民厚实、低矮的帐篷,拍了跳动的篝火前孩子晶莹闪烁的眼睛,拍了熬煮酥油茶的老妇人像马一样慈爱的眼睛。他找了最薄的纸给父亲写信,以节省邮费。可能在那孤寂的生活中,想倾诉的事情太多了,他总会拆开已封好的信封,来补充要说的话,把信的天头地脚都写得密密麻麻。他描述作为医生的感动——经过一夜汗湿透衣服的抢救,老爷爷还是走了,病人的长子非但没有一丝埋怨,还率领一大家子人衷心感谢医生;产妇被抢救过来后,全家人抹起了眼泪,产妇的妈妈非要把自己戴了40年的绿松石项链摘下来挂在医生的脖子上。往往夏叔叔背着药箱翻身上马走出好远,回头一看,依旧会看到被救治的病人家属站在猎猎风中,向着他的去路张望。
高原上彤云密布,低低的云仿佛堆到了帐篷顶上。大雪纷飞,病人家属的头顶、肩膀一会儿就变白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进帐篷,他们要一直站到看不见医生的那匹马为止。他们如此恭敬又虔诚,对医生的感激如悠长的吟唱一样绵绵无尽。这份尊敬,强烈震撼着夏叔叔的心。 三
有一年春天,夏叔叔来我家做客,这已经是他与爸爸大学毕业分别后的第18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但那一刻,他弯着腰,两条腿因为长期夹着马肚子而变成了O型腿,嘴唇也微微发紫。夏叔叔说,他的腰椎问题已经到了不能拖下去的地步,心肺功能也不好,加上夫妻两地分居很久,跟妻子的感情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于是,他请了3个月长假,决定回到家乡好好调养一下身体。拉萨没有直飞他家乡的航班,于是他先飞到南京来,与我爸爸见面后,再乘长途客车回去。
夏叔叔带来了牧民送他的风干牦牛肉,牦牛肉干简直比铁还硬,我们两个孩子都不是太有兴趣。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夏叔叔竟然还带了一把小提琴。我这才知道,在大学时代,夏叔叔就多才多艺,曾经买了最便宜的竹笛学习吹奏,爸爸辅导了他几次后,他看着曲谱就能吹奏简单的乐曲了。在大学联欢会上,爸爸吹箫,夏叔叔吹笛,两人竟能吹出《春江花月夜》般的空灵美景。
夏叔叔对我说:“好羡慕你爸爸还可以吹笛子,我已经不能自如地吹奏了。”爸爸感伤于昔日好兄弟的身体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他劝夏叔叔趁着这次养病,不妨尝试跑一下调动,争取能返回家乡工作。反正已经在高原上服务超过15年,两个妹妹也都已经成家立业,夏叔叔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夏叔叔想了想,笑着说,多年的高原生活让他完全适应了高海拔环境,一旦回到平原就会有相当严重的醉氧反应。夏叔叔明白,只要他返回家乡,组织上就会照顾他,让他处在半病退状态——平原上并不缺医生。而高原的医疗条件虽有很大好转,一部分牧民已经搬进了定居点,牧民们的儿女也有一些立志学医,回到家乡造福父老乡亲,但高水平的医生依旧欠缺。
夏叔叔说,他一定要干到55岁退休再回家养病。那个时候,他结婚就满25年了,他决定后半生好好陪伴妻子,“把我这辈子亏欠她的都补上”。夏叔叔停了停,又有点感伤地说,“我亏欠她的太多了,也许这辈子都补不上了……”夏叔叔的妻子曾经调到高原的一所小学工作5年,但后来,夏叔叔的岳父岳母身体不好,需要照料,妻子又返回家乡工作。夫妻俩从此长期远隔两地。 四
那天,我爸吹着笛子,夏叔叔拉着小提琴,共同度过了重逢后一个绚烂的黄昏。他们合奏了一曲又一曲,仿佛将分别18年的话语都融入其中。接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珍藏在小皮箱里的东西,那是夏叔叔所有的来信。这些信整整齐齐分为18扎,每只信封上不仅写着汉文,还写着藏文。那天晚上,爸爸和夏叔叔唧唧哝哝说了一夜的话,他们谈音乐,谈哲学,谈疑难杂症的治疗心得,谈雪山被朝阳戴上金帽子的那一刻对灵魂的震撼。
半夜醒来,我偷听他们说话,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是爸爸和夏叔叔共有的精神高地,我们家其他人都没办法进入那个高地去领略其中的风景。我为爸爸感到开心,他拥有了精神上的兄弟。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何要四处为夏叔叔收集小提琴琴谱和各种耐读的小说;也终于理解,夏叔叔千里迢迢寄给爸爸的奇怪礼物,包括皱巴巴的风干雪莲花,在大江大河的源头被水冲刷得晶莹光亮的卵石,粗羊毛编成的坐垫,偶尔还有一本旧书——那本书的天头地角记满了夏叔叔的涓滴感悟。那些感受,也只有在同样漏风的上铺度过青春时代,同样奋战在一线的医生可以懂吧。
夏叔叔不便跟亲人说的话,可能都写在这18扎信中了。高原的冬天会有4~5个月的雪季,信件经常不能及时送到。而每年春天,江河开冻的时候,夏叔叔寄给爸爸的十来封信会一起抵达,那是爸爸的精神大餐。爸爸贪婪地品鉴着这数千里之外的叮嘱与漫谈。夏叔叔说,幸好还有人跟他谈音乐,谈文学,谈星空与雪山,谈如何耐得住孤独与保持内心的坚韧,否则那么多年,他不可能坚持下来。
爸爸去世后,每年清明,我们去上坟,都见墓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有时墓碑前放着一枝风干的雪莲,有时墓碑前放着若干卵石。这是墓园的保洁大嫂都不屑于拿走的小物件,因此,它们可以放上好一阵子。每次看到它们,我就明白是夏叔叔来过了。我记得他来探望爸爸的时候,曾经倒出了半挎包的卵石,那都是从大江大河的源头捡来的,沐浴过雪水,经历过冷冻与曝晒,被狂风吹袭过,被流水打磨得五彩斑斓、温润如玉。夏叔叔烧起炭火,加热卵石,为我们做石子馍;又以小卵石为棋,与爸爸在庭院中下围棋,深色的卵石为黑子,洁白的卵石为白子。
如今,爸爸墓前的几颗卵石,又沿着夏叔叔想象中的棋盘格放上了,仿佛这盘与知音的棋尚未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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