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上楼看看你养的鸽子去。”
在二楼餐厅吃过午饭,我们往楼上走去。从2018年开始,大舅在自家楼顶养鸽子。那年他在云南做生意失败,只带回10只鸽子。
从六楼阳台走出去,顺着石头阶梯再上一层,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是鸽子的味道。
一层楼高的鸽笼占去楼顶一半的位置,里面关着100多只灰鸽。六面均由细铁丝围成的鸽笼距离地面大约60厘米,从笼子到地面,沾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鸟屎。大鸽笼里面装着三层约60厘米见方的小鸽笼,每个小鸽笼的门都敞开着,里面放着一个草编鸽子窝。一只肥胖的鸽子陷在这个像懒人沙发一样的窝里,脖子缩在身体的脂肪里,看上去正在安详地孵蛋,或是懒洋洋地休息。也有鸽子夫妻挤在一个窝里,偶尔用嘴巴亲亲对方的身体或脸。
这2 0多平方米、2.5米高的空间里,竟然能装下100多只鸽子。它们看上去都长着黑色眼珠、细弱的肉色爪子,脖颈上带着渲染过的渐变蓝色,中间掺杂着紫、灰、黑、红。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们羽翼和毛色上的细微差异。有的鸽子灰色身体上有斑点一样的蓝色色块,有的鸽子则有整齐的蓝色条纹。
在鸽笼里,鸽子的飞翔距离局限在一两米内,扑棱一下翅膀便急忙伸出爪子落地,仿佛是为了防止一头撞到笼子上。一只鸽子的寿命有十几岁,除了从云南送来的那10只老鸽子外,大多数鸽子都出生、成长在这小小的笼子里,它们大概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翱翔天际,飞行几千公里。
二
大舅是从2018年开始养鸽子的。他从市场里买来铁笼材料,自己一个人在楼顶把鸽笼搭起来。几年过去,鸽笼的面积扩大了四五倍,鸽子的数量也从10只增长到100多只。
大舅见我好奇,说:“我进去拿一只给你看看。”
他把鸽笼的一扇门打开一条小缝,侧身缓缓挪入,以免某只鸽子逃跑。“我先拿两只小鸽子给你看看。”大舅在笼底的一只小鸽笼旁蹲下,伸手试图取出鸽窝,“这鸽妈妈还会用翅膀打我,护犊子。”大舅双手把那只鸽妈妈抱出来,取出放着两只幼鸽的鸽窝,拿到笼边给我们看。
隔着铁笼,我看到鸽窝里两只肉粉色的小生物,身上包裹着零星羽毛的骨骼还未发育,眼睛还未睁开。
我想起平时大舅给我们家送的鸽子蛋,小小的一枚躺在手心,只有半截大拇指大小。与鸡蛋、鸭蛋不同,鸽子蛋煮熟后剥开晶莹剔透,从蛋白便可看见蛋黄。
大舅又抱出一只鸽子给我看,放在怀里,一只手展开它的翅膀:“这是比赛中得了第11名的鸽子,看,翅膀上还盖了章。”这只鸽子的蓝色花边被展开,像一把精巧的灰底蓝花纹扇子,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有一点红色墨水印记,大概便是大舅说的盖章。它的右脚上套着号码环,左脚上套着参赛的名次环。
2020年,大舅的鸽子第一次参加市赛区赛鸽比赛。他带了20只鸽子,一只鸽子100元报名费,总共交了2000元。比赛时,因为被别的鸽子传染,大舅的19只鸽子全部病死了,只剩下这一只雌鸽,最后为大舅捧来第11名的奖杯和1000元奖金。如果不算旅费和人力成本,大舅参加这次比赛净亏1000元,但好在赢来了一个奖杯。他把奖杯拿出来给我看,玻璃奖杯顶上是涂着金色颜料的塑料鸽。“他把我的名字给写错了。”大舅指着奖杯底座上的金色铭牌说。
50岁,对一个生长在农村、做了一辈子小生意的男人来说,确实不太适合开始一份新事业了。养鸽子只是他的爱好。
三
我问大舅从哪里学习的养鸽知识。他漫不经心地说,就在微信公众号和短视频里看看,有养鸽“网红”直播卖鸽子,每个月赚几十万不是问题。“我就不指望发大财了,发点儿小财就行。我没有那个野心。”大舅说。
有一位朋友从他这里定了20只鸽子,总价3000元,先交了1000元定金。
6楼的房间地板上放着烧水壶和一排鸽子吃的保健品。大舅只给鸽子喝放凉的开水。进口保健品长得像洗衣液,上面印着很多英文,有深海鱼肝油、赛能磷钙液、肝精速补液等。我去网店看,这些东西价格倒不贵,大都几十块钱一大瓶,能用个把月。但如何选用,真得花一番精力。
大舅对待鸽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甚至更好。
四
我约了大舅一起去市养鸽协会拜访,但他告诉我,协会不在城区,而在附近的田间地头。养鸽协会的小木屋门口围了一个小院子,种了些观赏性花草,一只狗被关在笼子里,见人来了,团团转。
“郑会长,这是我家外甥女。”大舅带着我推门走进烟雾缭绕的房间,几个男人坐在茶桌四周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斜着眼睛,歪着嘴巴,坐在泡茶位,动作娴熟地泡茶。他就是郑会长。
市养鸽协会是1988年建立的,那年只有27个成员,包括郑会长和坐在我左边的秘书长。30多年过去,协会发展到190多人。“多了很多呀!”郑会长这样说。
协会最主要的工作是每年组织一次信鸽飞行比赛,也就是大舅之前参加过的那场比赛。房间里堆放着鸽粮、塑料箱,还有一个装着一只绿鹦鹉的大笼子。角落的一只竹柜上,摆满了郑会长的奖杯,和大舅家里的一模一样。
郑会长说,参加信鸽飞行比赛的鸽子需要佩戴官方的脚环,比赛规格不同,脚环的价格几百上千元不等。戴上了不同规格的脚环,鸽子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养鸽需要下多少成本因人而异,鸽粮有好有坏,鸽笼有优有劣,营养剂千差万别。鸽子的世界也如此纷繁杂乱。
养鸽协会只有周日才开门,整个下午,几个男人便坐在这里喝茶、抽烟、聊天,打发时光。小镇上的男人一到退休的年纪,人生便已经没有什么可忙碌的事情——家,由女人负责,而他们需要在外维持既有的人际关系,或者寻找新的社交方式。
养鸽即是其中一种。
五
说起北京的养鸽人,大舅脸上充满向往:“现在最好的鸽子都在中国。”
“为什么?”
“中国人肯花钱啊,把全世界的好鸽子都买来了。”
我看到新闻里报道的北京职业养鸽人,站在整洁、敞亮的原木色大鸽棚里,头顶的阳光闪耀。这和我在大舅家6楼楼顶看到的布满鸽屎和鸽毛的铁笼完全不同。职业养鸽人每天为鸽棚开窗通风,打扫卫生,以免影响鸽子的呼吸,并且聘请了专业的赛鸽教练;而在这个小镇上,养鸽子的男人们更需要的,或许只是能在周日下午和几个朋友一起聊聊天。
赛鸽就像买彩票,即使买了一辈子,可能最好的成绩也只是一袋洗衣粉。大舅需要找些成功概率更大的事情来做。小舅刚刚在镇子上租了两间厂房,一间压塑,一间装搭插座的防水盒。他叫大舅过来给自己帮忙,一起做生意。
大舅50岁了,哪儿有什么生意,只有生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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