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活着的人安心,让死去的人安息。
S城是一座山城,四面环山,城中街道起伏,但路政很好,通向越来越多的新建起的高楼大厦。像任何人类居住的地方一样,城里总不断有各种各样的新闻。新闻的寿命长短不一,有的刚出现就被山风吹散,有的则飘飘摇摇,在大街小巷穿行,好几个月不离开。
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费林先生家里的老照片案就属于后一类。
临近世纪末,人们不免大生怀旧之思,纷纷翻弄起老照片来,便有幕僚类人物,名唤林费的,向费林进言:“先生您祖上几代的尚书大学士不说,令尊翁是数一数二的实业家,国家发展史上要记一笔的。只客厅里平常翻翻的相册就很珍贵,何不出个影集,反正资金是不愁的。”费林(人家都说这名字有点像外国人)点头说:“正好有人要写我们费家的家族史。弄几张照片,或配在书里,或单出都可以的。”
林费领了任务,兴致勃勃地理好手头的照片,又从旧箱子里取出一摞摞老照片,一张张翻阅,好像在时间的隧道里向回走。费林越来越年轻,再退回去费林没有了,有的是他的父亲,也是随着相片的深入开发而越来越年轻。林费遇见不认识的人便去问,有些人费林也不认识,便不耐烦地说:“这么多人谁能都认清,是个人就是了。”
一张照片里留有几位漂亮人物的身影,他们是在游城郊的半壁崖。大家错落地站着,中心人物是费林的父亲老费先生。他旁边站了一位女子,披着件闪缎披风。相片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多已去世,还剩一位已有一百多岁,无人敢去打搅,不认识的也无从考究了。
在一个发着香味的木箱底层有一个发着香味的木盒子,里面有好几张费林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费林让把一张照片放大,挂在起居室里。
“还有一张呢。”林费翻出木盒里的最后一张照片。上面是实业家老费先生和一个女子坐在柳荫下的石桌旁,背后是一片水面。大家毫不费力便认出,她就是在山上披着闪缎披风的那一位。
她是谁?
她不是母亲,不是姑母,也不是族人、表亲或熟识的朋友。
“这位是谁?”林费问。费林说:“没见过。拿出来问问老人。”
于是这张照片传遍了费家相识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有些小报记者也来打听。“认出来了吗?”“没有认出。”林费回答。
关于这张照片的新闻不胫而走,版本不一。一说那女子是当时一位女诗人,实业家曾和这位女诗人过从甚密;又说是当时一位名媛,和费家交情不错;又说是一位极红的女伶,后来失踪了,始终没有查出下落。
关于和女诗人的交往,小报上登了一篇叫作纪实小说一类的东西,顾名思义是既纪实又虚构的一锅粥。说费老先生欣逢红颜知己,写得颇诗情画意。费林有些恼怒,拿着照片指点说:“两人的目光不在一个方向,也许是有人用两张照片重新摆弄的。”费林命子侄辈把那作者告上法庭,果然道歉赔款,暂时警戒了一干轻薄文人。
名媛家里却不同,一再申辩相片中的人物绝非他们的祖辈。越申辩越张扬,倒让那些不知来由的废话煞有介事地飘摇了一阵子,因为没有落到文字,传一阵也就罢了。
至于说红伶失踪可就让推理小说的读者心头痒痒的,这不是快牵涉到命案了吗?是否应该去费府搜查一下?武侠小说的读者接茬儿道:若是能请到一位蹬萍渡水、踏雪无痕的高手到费家房上走一转也好。不过无论怎样,人是救不出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一次晚餐上费林说:“林费的主意,用电脑把这照片给全世界亲友们都发过去了,还没有人认出来。”
不久,有两家拐着七八十来个弯儿的亲戚来了电邮。两家人一户住在阿拉斯加,另一户住在南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一家人说,那位女士是他们的祖姑;另一家人说,女士是他们的祖姨。一致的说法是:他们都听老人说过,祖姑或祖姨和老费先生是好朋友,多的就不便说了。他们希望得到一些纪念物。费林得报,吩咐置之不理。
林费有些灰心,说:“认不出来还要惹些麻烦,是不是不用认了?”
她是谁?不问了吗?费林不甘心。他要去问那位一百多岁的老人,照片中他是最年轻的。
费林带着林费亲自登门。老人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毯子,这是一切耄耋老人的形象。费林得体地问过安,说明来意。
经过身边工作人员的大声转达,老人接过那张水边照片,居然把它凑到眼前辨认,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道亮光。费林相信,他认出了。
“不认识。”老人喃喃自语。
费林认为游山的一张有些希望。因为老人身在其间,总该知道有什么人同游。
不料老人仔细辨认后,竟说:“一个也不认识。”接着沉默片刻,忽然大声说,“让他们安息吧!让死去的人安息吧!”老人眼中又闪出一道亮光,很快就熄灭了。
费林知趣地告退。
林费问:“相册里不收这一张?”
费林做了一个习惯的手势,意思是还要想一想。
当晚,费林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半壁崖前,山坡上一人冉冉行来,是个女子。费林定睛细看,不禁大吃一惊,见她披着宝蓝色闪缎披风,眉目如画,正是照片中的那个谜。
“您是——”费林躬身问。
那女子不答,转了一个身,披风飘起来,整个人烟雾一般消散了。冷清清的月光,照得险峻、陡峭的山崖狰狞如鬼怪。
费林忽然被惊醒了,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房前。他下了床,下楼到起居室拿出那两张照片,不禁又大吃一惊。
照片上的那位女子竟不见了,剩下一片空白无法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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