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故事大全 > 哲理故事 >

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时间:  2024-04-21   阅读:    作者:  徐则臣

  1

  车到南京,咳嗽终于开始猛烈发作,捂都捂不住,嗓子里总像卡着两根鸡毛。他间隔两三分钟钻到被子里用力咳一次,想把鸡毛弄出来,可是刚清爽几秒钟鸡毛又长出来,只好再钻进被子里。现在凌晨刚过十分钟,车慢下来,南京站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地渗入车厢里。其余五张硬卧上的乘客都在睡觉,他在左边的中铺上坐起来,谨慎地伸手去够茶几上的保温杯。喝点热水润一润会管点用,这是慢性支气管炎患者的日常经验。中铺低矮的空间让他不得不折叠起上半身,嗓子眼里的鸡毛随之至少被折断了一根,现在成了三根,或者更多,痒得他不由自主猛咳起来,一口水喷了满床。下床和侧上床同时翻了个身,各自用方言嘀咕了一句,听不懂他也知道两人在表达同一个意思。他很惭愧。也许此刻所有人都没睡着,他几乎不间断地咳嗽和清嗓子,还有擦鼻涕,该死的感冒。他捏着嗓子慢慢滑进被子里,忍住,他跟自己说,忍住,一定要他妈的忍住,直到平躺下来然后咳嗽神奇地消失。他忍出了一身的汗。

  但是躺下来后他绝望地发现鸡毛在长大,像蒲公英一样蓬松地开放,像热带雨林里的榕树见缝扎根,从气管往下,整个胸腔乱糟糟地灼辣。胸闷,通常的症状之一,他想象那些根须正在布满胸腔。他想从肋骨中间把自己扒开,有一扇门很重要,让大把大把的氧气清爽地吹进来。是啊,上半身很重,像炉膛里烧了半黑半红的一块大铁砣。他后悔出门时没带常备药,后悔昨天晚上洗的那个忽冷忽热的淋浴。为什么价格便宜的旅馆里的热水器从来都不能他妈的正常工作呢?他简直要哭出来。

  车子抖动一下,缓缓开动,窗外南京站午夜的小喧闹沉寂下来。一忍再忍他还是咳出来,堪称大爆发,动静之大让他的头和脚同时翘起来,身体在床板上颠动了一下。这声咳嗽几乎要把喉咙撕破。斜下床的男人用标准的普通话骂了一句。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趁机又连咳了两声。上铺的脚后跟磕一下床板,一个五十开外的女教师,她知道烦躁也可以文明一点。

  他捂着胸口侧身向外,南京站的灯光越来越淡。他看见对面中铺的床头闪着两个黑亮的点,然后那两个亮点升起来,是中铺的眼。那个十二个小时里没出过声的女人,右胳膊肘支撑着欠起身,用手机照亮床头的包,拿出两个小瓶子,晃动一下,哗啦哗啦微小的响。她压低声音说:

  “药。”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治感冒和咳嗽。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空洞虚飘,像一声叹息。

  吞下三粒胶囊,还药瓶时他难为情地说:“这趟路有点长。”

  跟路途长短没关系,再长远的路他都走过。躺下时他对幽暗的上铺床板歉意地笑了笑,除了感谢之外,他一直没学会怎样才能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多说上几句话。这个女人三十左右,披肩烫发,染成淡黄褐色,眉形很好,白天一直坐在窗边支着下巴向外看,面部侧影像某个他叫不上名字的电影明星。整个白天她都保持那个姿势,右腿叠在左腿上。他认为那是发呆。他对她的印象就这么多。那个女人不爱说话,他也不爱说话,沉默的人在喧嚣的车厢里总是形同虚设。

  十分钟后药效出来了。从嗓子眼往下,一寸一寸开始轻松,如同浓雾从身体里缓缓散去,身体一点点变轻。火车的颠簸让他以为自己漂浮在水上。他闭着眼看见火车穿过茫茫黑夜,如果黑暗不是水,如果忽略床板的托举,他觉得用“悬浮”这个词更合适。悬浮在黑夜里,疾速向前,感觉很好。他把脑袋外向车厢隔板,睡着之前他想,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2

  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之前多少年几乎一动不动。静止不是个好习惯,会让别人生厌。静止能有什么乐趣呢?当初前妻说,在一个后现代的大城市,安静地生活就是犯法。前妻的逻辑他理解起来一直有困难,难道在北京和上海这种地方,每天都得跳着脚过日子?他每天从床上下来的那一刻起,几乎都是双脚同时着地,然后吃早饭,坐地铁10号线上班,单位恰好也在十四站之后的地铁口旁边,他为此感谢很多人,设计地铁的,修地铁的,给单位选址的若干任前的领导,以及设计施工建造单位大楼的所有人,他连马路都不要过,过一次马路你知道多麻烦吗?你不知道,那么多行人和车辆,红灯停绿灯行,这个世界上的红灯永远比绿灯多,中午在单位食堂吃,只要下楼走五十米,服务员把饭菜都放进你的托盘里,继续上班,他双脚垂地坐在办公桌前,偶尔一只脚着地那是因为为了更舒服一点跷起了二郎腿,但是医学研究证明,跷二郎腿对身体其实有害,他就把那只脚放下来,除了去洗手间、会议室和同事们的办公室,在单位他几乎都找不到走路的机会,然后下班,坐10号线回家,路上看报纸、杂志或者字帖,他好书法,小时候在私塾出身的祖父的指点下练了点童子功,这些年一直没放弃,拿起毛笔他觉得自己丰富安宁,仿佛需要对生活感恩,但是,老婆说,咱们的生活乏味成这个样子,你就不能动一动吗?那时候还不是前妻,等出了民政局的门,刚成了前妻时她说:

  “爱动不动吧。”

  前妻爱动,有点时间就折腾,逛街、美食、美容、旅游、看演出,反正只要不在家里就高兴。开始还动员他一起去,他也去,但明显动起来很不在状态,她也就意兴阑珊了。你就在家待着养老吧,她一个人出门,喀喀喀到这儿,嚓嚓嚓又到那儿,忙着在网络上搜集能让她出门的理由,或者找一帮驴友,背包、登山鞋、拐杖、野外帐篷,满地球乱跑。他不反对她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到处跑,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尊重你多动症似的自由,愿意上月球我能帮的一定也帮你。但是她对他不爱出门看不习惯,一会儿说,你才有病呢,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一会儿说,我怎么一开门就觉得家里坐着个爹啊,说我爹还夸你年轻了,应该是我爷爷。

  出门还是待在家,就此问题他们争论过无数次,离婚前的一个夏天晚上吵得最烈。正吃晚饭,电视开着,一个烂得不成样子的电视剧里,一对年轻夫妇在收拾家伙,准备去西藏旅游。他们兴致很好,连三岁的儿子都对着镜头做出冲锋陷阵状,奶声奶气地喊:“看牦牛去,耶!”老婆嘟起嘴用下巴指电视,说:“看看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

  她的意思是,人家孩子都三岁了,还见缝插针往西藏跑。这不是最好的榜样,最好的榜样是八十岁的老两口还相约环游世界。而他们结婚只有三年。

  窗外就是大马路,二十四小时里每一分钟都闹闹哄哄,为了阻挡喧嚣,装修时他在阳台装了双层隔音玻璃窗。他懒得出门,见到人声鼎沸他就烦,更懒得出远门来更大的折腾。他也不愿意吵架,所以就笑笑,推开饭碗去书房练字。老婆定了规矩,饭后半小时不能坐,便于消化,不长肉。他正好用来站着练字。刚把纸摊开,老婆跟进来。

  “忘了告诉你,”她说,“名报了,两个人。”

  “不是说好我不去的么?请不出假。”

  她的单位组织去海拉尔,每人可以带一个家属。大部分都带,同事们就怂恿她,老公都搞不定,要不我们借你一个?她有点火。

  “请过了。你们副总说没问题。”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他扭过头看她,真行,我的领导你都能搞定。“可我不想跑。”

  “这一回,是个死尸我也要把你抬上车。”

  他坐下来。

  “站起来!饭后半小时别坐着。”

  “能不能别让我按你的规划过日子?”

  “一次也不行?”

  “真不想去。想到出门我头晕犯恶心。”

  老婆的火苗就在这时蹿了上来,猛一拉毡子,带着砚台飞起来,墨汁泼了他一头脸,圆领白T恤前胸染了一摊黑。这衬衫是她去年参加三亚旅游团送的,后背上印着蓝色手写体:想来想去,明年夏天还得来三亚。

  他抖着滴滴啦啦往下掉墨水的T恤,血往头上升。“跟你怎么就说不清楚呢!我不想折腾!”

  “那是你有病!你怕出门撞见鬼么你?”

  “哪跟哪呀这是?你才有病!除了睡觉吃饭,一天你在家待几分钟?过两天安静日子会死啊?”

  “安静?可笑!就是个缩头乌龟,还蹲家里冒充作家!”

  你跟她永远说不清楚。他当时想,我平心戒躁,这也错了?他想跟她讲道理,但是这道理结婚以来每年要讲三百六十六次,他们还要为此吵第三百六十七次。他突然觉得无话可说,转身去卫生间对着水龙头冲了头脸,湿漉漉地出了门。他想不通一年有如此多的架要吵,为同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听见老婆在身后喊:

  “整天缩家里,谁知道脑子里出了什么猫腻!”

  越简单的事情越难办,所以这个问题他们翻来覆去地吵。从她的单位旅游通知下来开始,半个多月几乎每天都要为此辩论,越扯越多,已经上升到精神疾病和世界观、人生观的高度。他不想争论并非惧怕老婆对他头脑和什么观的指责,而是惧怕吵架本身。每次吵架都让他陡生对婚姻和生活的虚无和幻灭感,刚刚积累出来的过日子的热情一阵大风全刮走了。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一对发誓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没事就翻脸,只是动和静的问题?或者热爱喧哗还是安静的问题?这些问题足以摧毁连一生都不惜拿出来献给对方的婚姻和家庭?他难以理解。吵架时他觉得两个人连陌生人都不如。他希望和而不同,而不是吵架、吵架、吵架和吵架。

  如他所料,即使在晚上七点钟马路上也堵车,很多车在红灯底下摁喇叭。骑电动车和自行车的人,公然在斑马线上闯红灯,步行者因此得到鼓励,向已经被迫慢下来的车作停止手势,停。司机愤怒地拍着喇叭骂娘。喝醉酒的两个男人一路骂骂咧咧。母亲在扇小儿子的耳光。拾荒的老太太跟在喝康师傅绿茶的小伙子身后,等他喝完最后一口以便捡到空瓶子。理发店的音响开到最大,循环唱《月亮之上》。遛弯的小狗长得像只老鼠,盯着一个穿红色高跟凉鞋的女孩一直叫。

  还有很多。噪音在城市夜幕垂帘时终于聚到了一起,多余的精力必须在当天耗尽。如此之乱。这正是他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待在家里,关上双层隔音玻璃窗,世界才能静下来。出小区门向右拐,再向右拐,一大群人从一个门里涌出来。他竟然习惯性地要往地铁里去,似乎出了家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茫然地站在路边,头顶的路灯蚊虫缭绕,他在路边坐下来,马路牙子现在依然滚烫。抽了一根烟,想到另外一个小区旁边的小公园,那里会清静点。他一路抖着被染黑的湿T恤,像个行为艺术家,墨汁溅出了一只大写意的翅膀。

  公园里人也不少,好在花木多,曲径回廊,明暗闪烁,如果坐下来你还是能感觉到这地方可以一直坐下去。喷泉开了,他过去想看看水。周围的花园墙上坐着家长,好几个孩子在不断变换形状的喷泉里钻来钻去。水柱淋透他们全身,孩子们很高兴,在这个城市,如果不进游泳馆,你能看到水的地方只有自己家里细长的水龙头。他小时候在农村,屋后就是一条长河,夏天总要发一场大水,他喜欢用脚摸着被漫过的石桥走到对岸,然后再走回来。而这是没见过大水的一代。他们见到一个喷泉就如此开心,不管父母的责骂,一不留神就钻到水柱底下,一个个喷嘴踩过去,在水中相互追赶。水花清凉,浇在身上会比淋浴舒服一千倍,他们开心地嗷嗷叫。

  他在穿拖鞋的家长们旁边坐下,一个大肚子的男人说:“你那衣服,洗洗?”他笑笑。

  又一个男人说:“要是我,就洗。”

  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不洗穿着多难受。”

  另一个女人附和。

  城市迫使他们学会了矜持。一个成年人不能随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淋湿自己,这是身份和教养,顺其自然将被认为是矫情;虽然他们可以当着陌生人偶尔抠一下酸腐的脚丫子,喜欢在沙滩短裤里面不穿内裤,但是此刻他们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们冲进水柱中间。如果没有更多人取笑,他们将会因为他的献身而感同身受,我们知道,水的确是个好东西,尤其在这个闷热的夏夜里;如果超过半数的人因他的行为感到难为情,那么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就是一个傻子。一个超过三十岁的傻子,他与小孩为伍,而且胸前正往下流黑水。

  水柱穿过T恤变成黑色,他踩着最黑的乌云在喷泉里走。遥远的地方传来雷声,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间到明天,城市西北部有阵雨。他真就钻进了喷泉里,跟他们怂恿无关,而是因为怀念家后面的那条河。他把T恤张开,姿势像撩起衣襟讨饭的乡下人。白T恤开始变白,曹素功牌墨汁也经不住坚硬的水流冲洗。水打到皮肤上感觉好极了,他把脑袋放到一根水柱上。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听不见是褒还是贬,此时水声巨大,仿佛长河里在涨水。

  3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咳嗽,药效过了。那个女人坐在窗口往外看,杨树和柳树一棵棵往后闪,她的姿势没变。听见他咳嗽,她站起来到床头打开包,递给他昨天夜里的那两个小药瓶。就算只为了这陌生的药,他也坚持请她去餐车吃早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她说:“别客气,出门在外。说会儿话吧。”

  “我以为你不爱说话。”

  “我是不爱说话,”她在牛奶杯子里转动汤匙,“可我有一肚子话想说。”

  “那你说,我听着。”他转过脸咳嗽一声。

  “你先说。”

  “一受凉就带起支气管炎,”他说,“咳嗽你不介意吧?”

  她的汤匙敲三下杯子。什么都行。

  他就说,一天晚上我从公园里回来,躺在楼下的凉椅上睡着了。我在公园的喷泉里把T恤洗干净了,和从三亚带回来时一样白。我把自己淋了个透,像小时候我爸给我理完头发,我穿着衣服一个猛子扎进夏天的长河里,露出脑袋时我就觉得水把我浸透了。

  她的汤匙又敲三下杯子,请继续。

  因为刚和老婆吵过架,他下意识地盯着过往行人的脸,那些晚归的人步行、骑车乃至小跑,他在他们脸上无一例外看到归心似箭的表情。他们往家赶,而他不想回,风穿过湿衣服,他有点累。小区楼下有一溜凉椅,明亮处坐着乘凉的老头老太太,靠近树丛的阴暗处坐着年轻的男女。情侣的坐姿总是不端正,一个躺在另一个的怀里,相互咬着耳朵说话。他在靠近小区门的椅子上躺下,连绵不绝的车辆从十米之外的马路上跑过。

  “他们一定家庭和睦、生活幸福。”他像她一样敲了三下汤匙,“当时我想,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如果她下楼来找我,哪怕她一声不吭地站在凉椅前,我一定和她回去,跟过去一样就当结婚三年一次脸都没红过。过去吵架我出门透气,一个小时后她会打我手机,只响三声。三生万物,代表无穷多。但那晚我湿漉漉地出门,忘了带手机。”

  “她找你了?”她问。

  他摇摇头,在凉椅上睡着了。

  向来入睡艰难,在凉椅上睡得却很快,而且突然没了眠浅的毛病。雷声滚过来他没听见,所有人都走光了他也不知道。他睡啊睡,梦见大河漫过身体,他如鱼得水。一个鲜红的球状闪电落下来,半条河剧烈晃动一下,吓得他呛了两口水,他在水里开始咳嗽。因为咳嗽他醒过来,还躺在凉椅上。雨下得那么大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很奇怪。你不相信?那闪电是真的,第二天我去坐地铁,看见地铁站旁边那棵连抱的老槐树被劈成两半,一小半倒在地上。老槐树的肚子里已经空了,站着的主体部分像一个人被扒开了胸腔。没错,我咳嗽了。那场大雨把我浇出了感冒,支气管炎跟着发作,在地铁里我咳嗽了一路。

  “你回家时她在干吗?”

  “开着电视睡着了。”他咳嗽两声,“我冲了个热水澡,在书房沙发上睡了一夜。要早点吃药就好了,我断断续续咳了三个月。婚离完了还没好利索。”

  “海拉尔呢?”

  “没去。先生,我们可以在餐车多待一会儿吗?”

  服务员挥挥手,没问题。

  “我去抽根烟。该你了。”

  他从餐车顶头抽完烟回来,她在敲空杯子。“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好,”她看着窗外,火车正穿过一个小镇,“就说为什么我坐在这车上吧。”

  一个月一次,这是第七次。她去看她老公,他被关在一座陌生城市的看守所里。看守所在城郊,高墙上架着铁丝网,当兵的怀抱钢枪在半空里巡逻。他们不让她进,量刑之前嫌疑人不得与任何人见面。她不太懂监狱里的规矩,执意要进,她说我就看看我老公,你看我给他带了最爱吃的捆蹄,用的是最好的肉,还有烟,除了“白沙”他什么烟都不抽。门卫说不行。她就央求,泪流满面,门卫还说不行。到后来门卫说,大姐,求你了,你这么哭我难受,我真帮不了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那小伙子二十出头,离家没几年,晒得跟铁蛋一样黑。她没理由让人家跟着她哭,就把捆蹄和白沙烟放在大门口,一个人离开了。门卫让她带走,她没回头,一直走到很远的一块荒地上,一屁股坐下来放声大哭。在野草地里哭谁都听不见。

  哭完了,人空掉一半,她在城郊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只住两天,她没办法跟单位请更长时间的假。每天一大早来到看守所门口,不让进,她就像个特务似的在看守所周围转悠。她听见里面很多人在喊号子,她努力在众多声音里分辨丈夫的声音。他的声音饱满,上好的男中音,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因为不自由变得沙哑。她觉得她听出了众多声音里的那个声音发生的变化,即使沙哑,它在所有声音里也最为明亮,像天上唯一的一道闪电。

  前三次他们都不让她进,晒得一般黑的小伙子们口径一致,她的哭喊和央求没有意义。他们说,你得再等等,判过就可以了。她宁可不判,她也不想等,她对他们说,我老公是冤枉的。他们板着脸不说话,冤不冤枉谁说了都不算。她只能等。你不必每个月都来,有结果自然会通知你,打你的电话。但她还是来了,第四次。不再哭诉,而是围着看守所转了一圈后,步行进入了这座陌生城市的内部。她像一个观光客,决定把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这当然不是旅游的好地方。

  “对这个城市,”她说,“跟我对自己家一样熟悉。我有白沙烟,你抽吗?不往下咽就不会咳嗽。”

  他们来到餐车顶头,倚着车厢斜对面一起抽白沙烟。火车咣当咣当,节奏平稳,可以地老天荒地响下去。

  “见不到人,你去那里意义何在?”

  “到那里,我才会觉得他还好好的,心里才踏实。”她吸烟时手指和嘴唇的动作不是很舒展,是个新手。“夫妻有心灵感应,你不信?他在里头一定也能感觉到,我在等他出来。你真不信?”

  他狠吸了两口烟,火走得疾,烫到了食指和中指。他用鼻子笑了一声:“怎么感?”

  “如果你爱她,你就感觉得到。对不起,我是说,我。”

  “没事,我努力感应自己吧。我和自己相依为命。”他笑笑,掐掉烟,“希望他早点出来。”

  “我老公是被冤枉的,我说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司机!”

  “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老公是清白的。他只是个司机,每天勤勤恳恳地坐在驾驶座上,反光镜拨到一边,局长在后面做任何事他都看不见。他开车时喜欢在脑子里唱歌,他的实现不了的理想是到乐团唱男中音,所以局长对着手机说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见。我们生活很好,两个人的工资足够我们养活好一个五岁的女孩,可以送她进一个不错的幼儿园,请教声乐的大学老师每个星期辅导一次,我们甚至打算给她买一架好一点的钢琴。我们没有途径腐败,也不会去腐败,局长的案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信?哦,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五个月了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不管是陌生人还是我爸妈。他们永远都不会相信一个清白的人也会进监狱。他们从开始就不赞同我和他在一起。”

  “你们的感情很好,”他说,“可以再给我一根白沙么?”

  “很好。”她把烟盒递过来,顺便也给自己点上一根新的,“二十三岁嫁给他,工作第一年。爸妈不同意,把我反锁在家。半夜里我跳了窗户跑到他宿舍,只带了三件换洗衣服。我说我来了,这辈子你都不能赶我走。他说好,就算山洪暴发冲到屋里,我也抱着你一起死。”她开始掉眼泪,没哭的时候她难过,眼泪出来时她很幸福。“我知道他,比知道自己还知道。他是冤枉的。”

  “没准下个月他就出来了,”他安慰说,“一清二白,和过去一样,星期天你们可以带孩子去学唱歌。”

  她把眼泪流完,用湿纸巾擦过后补了一点妆,为了不让第三个人看见她的悲伤。“我要下车了,”她说,“谢谢你听我哭诉。”他连着咳嗽了一串子。她从包里拿出小药瓶,“你还要赶路,这个带上。”

  “谢谢。能否给我个电话?下次我来看你。”

  “不必了,我们只是碰巧在一节车厢。”

  “别误会,我只是想,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说说话。希望你老公一切都好。”

  她在餐巾纸上写下名字和手机号。

  4

  那座山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环山而建,长江从城市脚下流过。火车重新开动,他坐在窗前她一直坐的位置,用她的眼光看见城市缓慢后退。他喜欢这个陌生的城市,山很高,楼很低,层叠而上,所有坐在房间里的人都能在晴天照到阳光。他想象那个女人拎着箱子走到家门口,打开,进去,女儿也许在家,也许不在家,即便只有一个人,这也是个美满的幸福家庭,因为另外两个人分别都被装在心里。

  这是前年十月的事。他咳嗽好了以后依然常在路上,但已经养成了随身带药的习惯,为了在陌生人需要时能够及时地施以援手。他俨然成了资深驴友,当然是一个人,拉帮结伙的事他不干。有时候一个人躺在车上他会觉得荒唐,离婚之前让他出门毋宁死,现在只要有超过两天闲着,他就会给自己选择一个陌生的去处。为了能经常出差,他甚至跟领导要求换了一个工作。过去认为只有深居简出才能躲开喧嚣;现在发现,离原来的生活越远内心就越安宁,城市、人流、噪音、情感纠葛、玻璃反光和大气污染等等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都像盔甲一样随着火车远去一片片剥落,走得越远身心越轻。朋友说,你该到火星上过,在那儿你会如愿以偿成为尘埃。他说,最好是空气。

  开始他只想知道前妻为什么像不死鸟一样热衷于满天下跑,离了婚就一个人去了海拉尔。他强迫自己把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漫长的海拉尔一周。回家的那晚,火车穿行在夜间的大草原上,这节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窗户打开,大风长驱直入,两秒钟之内把他吹了个透。关上窗户坐下来把凉气一点点呼出来,他有身心透明之感,如同换了个人。他的压抑、积虑和负担突然间没了,层层叠叠淤积在他身体里的生活荡然无存。在路上如此美妙。他怀疑错怪了前妻,在火车上给她打电话:

  “如果你还想去海拉尔,我陪你。”

  “跟你这种无趣的人?”前妻听不到火车声,“拉倒吧。我还不如去蹦迪呢。”

  他明白了,她要的是热闹,是对繁华和绚烂的轰轰烈烈的进入,而他想从里面抽身而出。在认识之前,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敌人了。谁也不能未卜先知,那时候他们对所有差异、怪癖和困难都抱以乐观,以为那是生活不凡的表征。好了,差异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互补,那它只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这座山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城市环山而建,长江从城市脚下流过。两年里再次经过这座城市,他想下车看看送他咳嗽药的人。去年他也经过一次,广播里说,一个半小时后到达那里。在这一个半小时里他给她打了五个电话,快到站时她才接电话:出门送孩子了,刚回来。她说她很忙,见面就免了吧。

  “喝个茶的时间总有吧?”那时候他在电话里说。

  “真没有,家里一团糟。”

  “出事了?你老公呢?”

  “没事,他很好。我是说,家里乱糟糟的。”

  她把“一团糟”置换成“乱糟糟”。她的态度没有前两次好。两年里通过两次话,时间都不长,身体一不舒服他就想起这个送咳嗽药的女人。他不擅长东拉西扯,对方对东拉西扯似乎也没兴趣,只能寒暄几句,他坚持说感谢的话。通话中他了解到,她老公在第八个月就从看守所里出来了,案子跟他无关。他把衣服撩起来给老婆和亲戚朋友看,老子清清白白,还是弄了一身的伤,这他妈什么世道啊!但凭这一身伤他升了,从司机变成了副主任。那时候她的情绪不错,在电话里学老公如何炫耀伤口。

  “半小时也不行?我顺道。”

  “下午忙。我老公一会儿就回来。再见。”

  “我没别的意思——”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车也到了站,他犹豫一下,还是没下车。

  这一次他决定先下了车再说。车站不大,古旧的建筑和石头地面,实实在在的方块石头,踩着摸着让他觉得天下太平。长江在斜下方像一面曲折流淌的镜子,青山绿水千万人家。拨她的手机,被叫号码已停机。他愣了,在这个想象过很多次的山城里,突然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你是个陌生人。这些年旅行都散漫随意,来到这个城市不是,所以有点不知所措。他在车站广场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抽了两根烟才定下神,然后拖着行李箱去找旅馆和饭店。

  午觉半小时,在梦里想起她曾说过工作比较清闲,因为买书的人不多。他就去了新华书店。这个城市有三家像样的书店,问到第二家,果然是在那里做会计,不过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说她呀?”财务室里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清冷地说,“早走了,航运处。谁愿意待这鬼单位。”

  那阿姨对书店的前景很悲观,没几个人看书了。幸亏教材教辅还有学生买,要不就得下水喝长江了。她对她的调动充满艳羡,所以冷嘲热讽怎么都克制不住。航道处多好啊,谁让人家嫁了个好男人呢。

  对,她嫁了个好男人。老公从司机变成领导,副主任也是个顶用的官,把她弄走啦。

  5

  航道处在隔两条街的一座小楼上。作为会计,当时她不在班上。财务重地,闲人免进。他只能在走廊里等,抽烟要去公用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他努力想象两年后她会是什么模样,夹着烟的手指因此有点抖。也许应该早一点就来看她。山上的时间走得慢,即使这也是在城市里,他甚至感到了煎熬,每一口下得都很猛,烟吸得比过去快。从洗手间出来,他看见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从走廊拐角处走过来,拎着一个小坤包和一个时装袋,满楼道都是高跟皮鞋击打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她的时髦近于妖娆,头发盘在脑后,因为浓妆和清瘦,脸显得极不真实。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瞥过自己一眼就进了财务室,很快她又出来,站在门口看他,拎纸袋的右手向上抬了抬:

  “是——你?”

  他盯着她的脸看,终于从两只眼里找到两年前的那个女人。“是我。”他没来由地感到了悲伤,“路过,想来看看你。”

  最后半小时的班可以不上。她带他去了十字路口处的水雾茶坊,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明前的雀舌。

  “为什么老盯着我看?”她问。

  香水。粉底。口红。雕了花的指甲,那图案他后来咨询了女同事,叫踏雪寻梅。“有点不一样了。”他尽量让自己放松。

  “怎么不一样?”

  “看装束,你过得更好了。”

  “看人呢?”

  “说不好。”

  “有什么说不好?”她笑笑,打开包要找东西。他及时地递上白沙烟。“我抽这个。”她拿出的是五毫克的中南海女士烟。

  “你老公换牌子了?”

  “他换牌子关我什么事?我只抽我喜欢的。”

  “你们——算了,不多嘴了。”

  “没什么,”她的表情很有点孤绝,眼神不经意间闪的光和两年前一样,“我们关系不好。”

  怎么会呢?但他说:“偶尔会闹别扭,别放心上。”

  她看着窗外抽烟,动作娴熟优雅。“还咳嗽?”

  “偶尔。走到哪我都带药。”

  有半分钟两人都不说话。他觉得男人应该主动打破僵局,刚想问孩子的情况,她的手机响了。她对着手机说:“有局?好,我也有。”一共六个字。

  “你老公?”

  “这一周他第七天不在家吃晚饭。”

  “做领导应酬多。男人不容易。”

  “屁个不容易,”她说,“鬼混的借口!对不起。”她为自己的粗口道歉,她的嘴鼓起来,眼睛往虚空的深处看。这是女人要哭的前兆。眼泪终于没有掉下来。然后她突然就笑了,问,“觉得我变老了没有?”

  她的笑轻佻而又悲凉。他不再有疑问,安慰她:“比两年前更年轻。”

  “去年二十今年十八,也没用。男人变得永远比你快。”

  她情绪开始激动,他知道她倾诉的欲望启动了。果然,生活出了问题。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丈夫从看守所里出来,整个人都变了。职务变了,成了个小领导,这是好事。变得爱说话,也不是大毛病,顶多是多念几次他在看守所的苦难经,多撩几次衣服让别人看看淤血和伤口。最大的问题是,他总在想:他妈的,凭什么?他没往口袋里捞一分,没睡过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局长赴宴他都只能在旁边的小房间里随便吃几口。如此清白还是蹲了八个月,三天两头接受拷问,那些人高兴了抬手打,不高兴了用脚踢,他妈的凭什么?老子生下来不是为了看人脸色给人打的。凭什么啊?他想不通。他跟劝他的亲友说,要是你整天平白无故鼻青眼肿的,你也想不通。幸好我出来了,要是被冤到底,这辈子没准就耗在里面了。局长死刑,副局长死缓,随便捡出一条过硬的证据,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他出了看守所大门就想,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咱得好好过。可着劲儿折腾,你们不是都说享受生活么,老子也来,能风光不风光我凭什么啊?人生苦短,鬼门关我都转了一圈。

  作为八个月的补偿,他升了,副主任看上去不大,但管的部门要紧,正主任一年病休要达十个月,他算个实权人物,干什么都便利。先把老婆从书店弄到航运处,她挺高兴,高兴劲儿没过脸就拉下来了。副主任吃喝是小节,关键是裤带松了,外头开始有人,比她年轻漂亮。被发现后,他供认不讳,玩玩而已,他不会当真,希望老婆也别当真,就当自己老公下半身临时借别人用一下。他改。这也是诡异的逻辑,她不能理解。副主任就解释,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八个月的补偿,一想到曾经命悬一线,他就忍不住每天都当世界末日来过。一说起八个月,他就声嘶力竭苦大仇深,摔杯子时眼里都能淌出泪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日长于百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改了两三次也没改好。再发现,他居然理直气壮,不就玩玩嘛,又不是跟她们结婚生孩子,着什么急。

  “后来呢?”

  “他竟然说,我是嫉妒那些女人年轻。你说,我很老么?”

  她不老,不过洗尽脂粉后脸会显得空,因为已经六神无主。他能理解副主任人生观的巨变。这种事很通俗,甚至很恶俗,但巨大的幻灭感的确会让人穷凶极恶;他不喜欢的是,副主任的自恋过了头,她可是每个月都在看守所外面转圈子的。“难道他当时就没感应到?”

  她的笑已经接近哭了。“那又怎么样?此一时彼一时。”

  “他还……在乎你么?”

  “也许吧。他说他在乎,他只是想用这些填满八个月的恐惧。”

  她的善解人意让他吃惊。三年前在餐车里她就说过,二十三岁嫁给那个男人,就算山洪暴发,他们也会抱在一起死。她坚持着二十三岁的信念,现在城市坚固,风调雨顺山洪永不可能发作,副主任有了现在的世界末日般的别样的信念。他只好帮她点上一根烟,说:“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从水雾茶坊往外看,马路宽阔,行人和车辆稀疏,植物丰肥茂盛,这里一定是个过安宁日子的好地方。然后他们在茶坊隔壁的饭馆一起吃了晚饭,主菜是当地特色的长江鱼,味道之好,只有他回忆中的故乡长河里的鱼才能媲美。喝了当地的白酒,牌子一般,口感很好,他只想尝尝,喝着喝着就多了。她也喝,像两年前抽烟一样生硬,她把喝酒当成了复仇。因为喝酒出了汗,妆有点散,但酒上了脸,把散掉的妆又补上了,比之前更好看。如果再丰满一点,她就跟餐车上的女人一模一样了。只是她自己并不清楚,她以为自己已经老了,需要各种时髦的衣物、昂贵的化妆品和加倍的风情借以回到过去,回到爱情完满的幸福生活里去。长江鱼和酒让他难受,心里比寻而不遇还要空荡,空空荡荡。他只好继续喝酒吃鱼。

  她送他回旅馆,晚上十点马路上已经空寂多时。他要自己回去,她坚持要送,难得有人还惦记自己,反正孩子在姥姥家,回去也是一个人。她搀着他,两个人摇摇晃晃贴着路左边走。她说我给你唱个歌吧。词曲他都陌生,唱完了她说,那时候他们晚上散步常唱这歌,男女二重唱。他就说,多好听的歌,可惜只能你一个人唱。然后迷迷糊糊听见她的哭声。

  她以为他喝多了,让他躺下歇着,他坚持要坐着。“见一面不容易,”他说,“我要多看看你。”

  “你喝高了。我有那么好看么?”

  “没高。你比好看还好看。”

  她在对面床上坐下来,表情如同致哀。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说:“猜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

  “仙黛尔内衣。要不要穿给你看看?”

  他看着她站起来,打开包装,先把内衣按部位和比例摆在床上,形如一个女人。摆完后,开始解盘在脑后的长头发,披肩,褐黄,转身时呈现侧面的轮廓,颧骨高出来,弧度有了变化。他觉得面前站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穿性感内衣吗?”她问,开始脱外套。

  他制止了她脱外套的手。“你喝高了。”

  “没高。”

  “高了。”

  她甩开他的手,说:“你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他不说话,站起来把仙黛尔内衣装进纸盒再放进纸袋。他想,我他妈不是圣人,可是我现在很难过。仙黛尔让他倍感哀伤,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象的样子,此刻他们的生活如此复杂。他又重复一遍:“真高了。”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仿佛真喝高了。“你来就是为了说我喝高了?”

  “我来是顺道看看你,”他说,“明天一早就走。习惯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高情商emo文案(精选110句)山村雨后题每日一善文案正能量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禅语感悟人生的句子(精选27句)那一季的莲花开落蓝色风信子无处安放的爱情少年的你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行至盛夏,花木扶疏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