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村庄不像别的村庄黑压压地连成一大片。我的村庄偏偏分散着,由两个屋场组成,之间相隔约三里远。看起来,并不怎么搭界的两个屋场,由村庄唯一的一条机耕路连接,西头的叫上屋场,东头的叫下屋场。如果把东西两个屋场比作两只盛装谷物的篾箩,这条窄窄的机耕路就像一根扁担,挑起两头的日子。
起先,我并不知道两头谁重谁轻。偏偏村部设在人多的西头上屋场,连学校、商店、村办企业也建在上屋场,给下屋场的人带来诸多不便。上屋场有近两百户人家,而下屋场是上屋场的零头。扁担有没有失重的感觉?反正下屋场的人,心里一直不舒服,有明显落了下风的怨气时常发泄,为无端矮上屋场的人一截而起纷争。下屋场的孩子们上学每天也要多跑几里路,要是遇上大雨天,机耕路上的泥泞有几寸深,且滑。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下屋场的人多次向村里反映:花点钱修修路吧。可总是以村子里太穷拿不出钱来修路回绝了。反正上屋场的孩子不担心被雨水淋坏,更不会摔跤什么的。因为学校近在眼前。而下屋场的人,也曾为自己想过一些办法,比如弄些废煤灰或红砖碴子什么的,稍稍铺一下,免得孩子们因路滑摔倒。可惜呀,只要上屋场的拖拉机等笨重家伙过得几轮,先前铺的路又白费了,甚至更糟。因为这些碴子一旦与泥泞混凝一起,对打赤脚的孩子们无异于埋下了新的隐患,容易硌脚。有时,还能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划开孩子们的脚板,这种流血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还多呢。下屋场的人很气愤,几个村民伙同一齐,就搬来几块大石头堵在路中央,不让来往的车子过身。上屋场的村民知道了更来气,干脆把路挖断,就让你下屋场的孩子过不去。你初一,我十五,谁也没怕过谁!路挖断了,孩子们逼得绕着路从田土里过,还是要到学校去读书的,可土地的庄稼毫无疑问又要遭殃。而从地里回来的拖拉机也过不去,上屋场的人只好又把路复原,埋怨这是谁的屎主意呵,没有坑到下屋场的人,却害了自己上屋场的人?
那时候,我家住在下屋场。我的小学,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至今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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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村里并没有下屋场,自然也没有上屋场这个叫法。就叫青港村。村因河流而得名。河流在春秋时代就已经有了,它与另一条河流沉沙港一样,都是汨罗江入洞庭湖的两条支流,相距也不到四公里。沉沙港因屈原在这里投江而扬名天下,而青港一直默默无闻。最早的青港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才有的,其实,也并非都是这块地方的土著人,但可以肯定都是在这里修堤垸的人,也是从四面八方移民而来的,有的远,外省的;有的近,邻县的。他们无疑是最早一批把湖洲围垦起来开荒的,那种先到为君的优越感随之而来。他们选择西堤内侧安营扎寨。这里的地势相对高一些,也平坦一些,不容易被大的雨水淹渍。几年后,外来人口多了起来,村部让这些人离他们所谓的土著人远一些。这些外来人口中,大部分不是右派,就是知青下放的。当然也有本地人,是少数几户人家,他们是村里的几户干部骨干家。自然而然叫出了上屋场、下屋场。上屋场分五个生产组,下屋场两个组。大部分干部住上屋场,只有个别干部后来才搬到下屋场的。我离开村庄时才知道是安插在下屋场的“哨兵”。怪不得我家但凡大小事村里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还以为人家千里眼、顺风耳哩!
自从分出上屋场、下屋场之后,两个屋场常有矛盾冲突,主要矛盾是水利灌溉上的纷争。在没有承包到户之前,反正是统一调度的,并没有为水起纠纷,一旦承包到户后,问题就出来了。由于上屋场的田土都在下屋场的上游,雨水一多,下屋场的田地容易受渍,而渍水又不能喊排泄就能排泄得了的,有时真是眼巴巴看着水把田地淹没,也无可奈何。而村上摊下来的排渍费用又高出上屋场许多,这让下屋场的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可遭旱灾年成,电排引来的湖水经灌渠由上而下分流而至,有时上屋场的田地灌满了水,而下屋场的田地还在冒尘烟,滴水都没有。下屋场的人一着急,就到上面的灌渠去扒分水口,而上屋场就不让,难免不发生械斗,头破血流的事经常出现。
那时候,我也守过水,一守几天,也不见水下来。有时明明看见水已经到了我家不远的上丘田,就是下不来,这往往是尾水。我守候几天都是徒劳,人真是急得肉痛。而排水费摊派下来,居然又比上屋场的高,理由是灌溉路途远些,耗费要大些,这就让下屋场的人集体造反,冲击村部。好在这个年代取消成分了,大家都一样,底气比前些年要足多了。最后各退一步,所有费用按面积平均摊,就不分上屋场下屋场了。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很阴毒的招,在半夜里溜到上面的田垄上,用铁棒从垄底多钻几个眼孔,再到下丘田如此复制,一个小时钻它上百个孔洞,水自然就从最上面泄漏到下丘田地,一直引到我家田地里。到第二天,上面的全部漏光,而下屋场田地也就吃饱满了。上屋场的人第二天发现水没有了,知道有人搞鬼也无可奈何,因为水又不能往上流的。
各家各户开始日夜守水。以后,上屋场的人也不过分留水了,害怕留了也是白留,也少了抢水的纷争。我也犯不着采取这种方式去偷水,毕竟说出来不好听坏自己的名声。
这时候,我初中毕业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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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屋场一个村,即使打断了筋骨还连着皮。有冲突归冲突,走动还归走动。谁叫上屋场的女,嫁了我们下屋场的郎。或者,我们下屋场的女,被上屋场的郎娶走了。这儿女感情上的事情,由不得父辈做主。这从某种意义上讲,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加速传统观念的瓦解。两个屋场出了什么新的恩怨和矛盾,远远胜过了村里行政的调解。这让人想起宋朝、唐朝或更久远的朝代动不动就采取和亲的策略,现在想来无疑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那时候,村子里每个月少说要放两到三场电影。尽管放电影都安排在上屋场,从来都没在下屋场放过,大家也默认了。太阳还没落山,下屋场会有人在坪子里喊几声:早点吃晚饭,去赶电影。有的孩子连晚饭都不吃,带一只烧红薯,搬了凳子、椅子,早早到放电影的露天坪占位置。我一般比别人去得稍晚些,因为我更喜欢每天侍弄菜地,不是给菜地松松土,就是浇浇水,哪怕闲也要看看我种的蔬菜又长没有,那份感觉也是很美妙的。但并不等于我对看一场电影无动于衷,不过又不是去救火?何况,电影都是放重演,早就看过的。无异于复习一遍课文作业,有那么值得我赶早吗?去,我还是要去的,但我很少从家里带凳子去的,有上屋场的同学为我代劳了,这件事一度让我狠狠地虚荣一把。我能把作文写到几乎每节作文课当范文,让我那些同学们羡慕得围绕着我转,恨不得还要我家干脆搬到上屋场来。这自然是我那同学的一厢情愿,要是真有那么轻巧的事,一个村两个屋场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摩擦。我要是真的来得晚,电影开了场,黑咕隆咚的找不到人,我会去搬坪子边上的泥砖,坐到幕布的反面看,也是津津有味的。只是看完电影,我绝口不提没有位子坐,生怕人家笑我没面子。我从小自尊心强,把面子看得很重,这一点让我活受了多少罪。自己说出去的话,哪怕是坨屎也得认栽。学雷锋的时候,我一发热,接过邻居家刘老倌的水桶,以后我来帮你挑。刘老倌虽说是五保户,但身体还扎实,侄儿有几个都不来,我却抢了这活干。我认为,反正我要为家里挑水的,一拖二,顺带。这一带,就是整整两年的长工,才因刘老倌喝醉了酒,淹死在青港河里面结束。
这一年,我加入了共青团员,还是青年突击队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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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劣势都在下屋场,这种地理上的劣势有时又恰恰成了优势,所谓有失必有得,这也是下屋场安慰自己的最好良药。村里大部分田土都在东边,也就是下屋场这边,上屋场到田地里干活明显要辛苦多了,比如去犁田,要用肩膀扛着犁走几里路远。有人花钱置一辆牛车或板车,拖着笨重的农具下地,这些人往往是家里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家境差的也有他们的办法,就到下屋场找亲戚行方便。没有亲戚什么的就攀同庚,看谁与自己同年,这样的同庾是那种特殊年代的特殊关系,有时还真像亲戚一样走动,那么寄存农具或来家里吃便饭成了毛毛雨,打不湿衣裳,只赶牛来就可以了。可打下稻谷就不能存到谁家里的,要摊晒,要扬尘,要灌袋,还必须用牛车装回去。
那时候穷,不像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硬化的水泥坪晒谷物,完全是摊晒在泥坪里。首先,把泥坪修整一下,浇点水去掉灰尘,再把牛刚拉下的牛屎稀释到一定的比例,再浇到泥坪的表层,使之渗透泥坪的缝隙,再见几个太阳天,等稀释的牛屎彻底干了,泥坪就有了相对的硬度,虽说不能与水泥坪比,但只要可以晒谷子了,也不能不是一种民间智慧。所以,在我们这地方,牛屎也是宝。不然的话,泥坪易开裂,谷子晒上去会漏到缝隙里去,不仅仅是浪费,更是对自己的辛勤劳动果实不尊重,突破了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禁忌,是要遭报应的。这种报应往往指天打雷轰。现在,我们这地方吹嘘一个人厉害,一般不说你牛皮,而说你牛屎啦!我想:可能与牛屎的这个特殊用途有关联吧!
尽管牛车很原始落后,却很实用。我从小驾过牛车,慢慢悠悠的,也是挺有意思的。我家起初没有犁,耕地常找人家去借,这常让人家也有点难为情,我就暗暗下决心,也要添置自家的犁。有一天,我弟弟从外面疯了几天才回来,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在西堤外湖发现一棵杨柳树,树弯腰曲背快到直角,是天下最好的犁辕样子。我一听说了,心里就痒痒的,不是滋味。但我还是被弟弟引到外湖去看那棵树,我的天,真是好漂亮的弧度。在我们洞庭湖区,杨柳树又叫挡浪树,洪水淹不死的。几乎所有湖滩都栽植了这种树,成活率高,随便插一根枝丫,也不需要什么护理,就能蓬勃生长,几年工夫就能长到饭碗粗了,即使汛期来了,洪水淹没了这些杨柳几个月,也不会死,水一退,又生机勃勃。最要紧的是它能抵挡风浪,大堤不会轻易被波浪淘洗泥沙,起到护坡的作用。所以,外湖的杨柳是禁止砍伐的,可我与弟弟还是趁夜晚的时候,湖滩上没有人走动,就偷偷用锯子割下了,裁掉多余的枝枝丫丫,借来一辆板车偷偷摸摸地拖回来了。第一次当偷儿,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哈一下,内心扑扑跳,七上八下的。
我从小的脑袋没得弟弟的好使,他见我望着这未来的犁辕愁眉不展,就知道我的心事,没有钱加工。就说这件事全部交给他来处理,他有办法。谁知,他拖着这根树跑到上屋场的木工厂找老板,问,做两副天下第一的犁猿要多少钱?那姓姚的木工老板一看见这根树,羡慕得眼睛都直了,围着这根树打了几个转转,口里情不自禁地连连喊:不错,不错,真是数一数二的犁辕呵。一个好木工遇到一块好材料的样子,已经在我弟弟的预料之中。就凭这一点,现在他能做成一个大老板,必有他的过人之处,这是我所不能及的。姚老板过来跟我弟弟套近乎,说打个商量,手工费全免,只要让一副犁辕给他就可以了,你家又何必要两副呢?弟弟回答:我是要不得两副,但这个我可以卖给人家好价钱,付你工钱还绰绰有余。我还可以用这钱添置其他农具呢,何况有人出了定金正等着呢!姚老板一听,就劝他莫卖给别人了,其他农具你在我这里看中什么,就搬什么走!牛轭、犁头、还有耘把等农具就这样搬回来了,这些让我很吃惊,感到自愧不如。而我只在做具体的事情上比他强,比如浸种、育秧、犁地、耘田、插秧、打禾等等,而这些他一件都不会,也不愿意去学和做。他只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并排除一切困难而努力,这一点又的确比我要强。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指望他能帮我多少,踩打谷机他把禾把子压在滚筒上,而脚就是不使力,常把我弄得哭笑不得,宁愿一个人还轻松些,这也是他希望的结果,溜得比谁还快。他说他不是干体力活的人。于是他拿着一台海鸥黑白相机云游四海了……
弟弟从小酷爱摄影,后来进城开了照相馆。而我,仍然是村里的一个怨天尤人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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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父亲右派平反了,我们全家迁进岳阳城,而独独留下了我。我那时候超过了十四岁,已经是农场职工了,按政策超过了子女进城的年限,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我的下屋场。我当时想:反正我除了会做农活之外,一无所长,自信自己能当好一个有所作为的农民。那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通过村里保送到市农校读两年书,回来做一个农民技术员,谁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年复一年,保送的名额落不到我头上,我为此找过村里,也找过乡政府,回复我的几乎异口同声:认命吧,有本事就到城里去!有人告诉我别做梦了,这些个好事都是凭关系的,要花钱的。你还是走吧,一个人留在这里多可怜。于是,我梦醒了,也就对这块地方彻底失望了,就铁了心另谋出路。
记得我进城的时候,村里设置障碍不准我流失,还找我谈话,我不听,就扣押我的一些物什:几百斤稻谷,还有我心爱的犁辕、板车,以及其他。还说,我欠了村上三百多元债务,生怕我卷着家当逃跑,居然把那条唯一的公路挖断了。还说要交一笔罚款,总之是逼我回心转意。我苦心经营多年,还落得个家徒四壁,我就悄悄跟邻居打过招呼,我的茅屋房子、农具、家具,还有板车什么的,全部不要了,抵无中生有的债务绰绰有余,我就这样趁着夜深人静,没有带走家里一寸长的东西,爬上了西大堤,在黑夜里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安静的村庄,泪水泉涌……我就这样光溜溜地进了城,投奔了城里的父母。
从此,我不再去回想这村里的事情,想慢慢淡忘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谁知,几年后,村里来了两个人找到我们家里来了,说村子里现在很穷,你们在外面混得好的城里人应该捐点款,支持我们发展村级经济。这时候,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两位乡亲?他们看出我不情愿,就说借也可以,等村里发展了,就还给你们。我问他们:我的房子你们凭什么拆除了?还有我的财产呢?他们说:这与村里无关,是村民们以为你们不要了,大家就分掉了。我这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不急不慢从容掏出一叠账本,说你走的时候还欠村里三百六十二元钱,这几年连本带利算下来两千元,问我如何处理这件事?我知道,他们来了是不会轻易走的,我只好在弟弟的店子里拿两千元营业款,打发了他们。这其中一个还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他当了村长。
谁知第二天,他又打电话给我,说犯了点小事情,让我到派出所担保他俩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不说,等见面后再说,当我赶到五里牌派出所,才知道他们俩嫖娼被公安扫黄抓了现场,已经关了一晚了,还要交两千元才能放人,我心想这一时半刻到哪里凑两千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呵。可他“扑通”一下给我跪下了,说回去后就给我寄钱来。我就心软了,开口向一个下海了的大学同学借了两千元整,急急忙忙地把人给弄出来了。从此,再也接不到他们的电话,我打过去,您拨的号码是空号,当然也没有收到他寄钱还我,这件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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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流水,淘尽了我的许多往事记忆。
我压根儿不再去想那里的人和事,后来,我有好些年的写作也有意回避了故乡这个题材,免得自己徒生烦恼。我以为从此与这个村庄再无半点瓜葛了,对这个出生地也就越来越陌生。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我又开始写到了我的村庄。
我想,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我已经放下,且原谅了我的那个同学,也不再为那块土地而伤心,可多年来,我怎么内心还在纠结呢?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结呵,我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不久,我莫名地驱车来到这个村子走一走,看一看,以此了结我心中的某种纠缠不清的情感。出乎我意料的是,现在没有了上、下屋场了,才知道村里相继走失了不少人家,坚守在这里的人已经没有几户了,临村也是这个情况,这两个村就合并成一个村。以前的老屋就相继拆了,新建的房子就这样东一栋,西一栋的,把中间地带填满了,上屋场消失了,下屋场也消失了。那条机耕路还在,只是硬化了,这是国家实行村村通的收益。
而眼前,我看见的一大块庄稼地,在风中绿波荡漾……
那是我家老屋的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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