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楼上住着一家三口,一对夫妻,一个儿子。他们常常不分昼夜地争吵,互相嘶吼。听起来,父亲是被孤立的一方,令人同情,但他每次爆发出的那种几欲使楼板倒塌的吼叫,也让我对他心生厌恶。
这一年断断续续的争吵里,让我大概了解到这个中年男人无奈的生活轮廓:他没有了工作(不知道原因,只听到某次他大哭“为了你们我把工作都丢了”),他觉得自己可怜,连扫街的都不如;他骂儿子是白眼狼,叫他滚;他骂妻子,说自己辛辛苦苦,每天忙碌,却没被当人看。
儿子是个少年,用稚气的声音怼父亲,跟着大吼,大叫,大哭。不同的是,这个少年常常在吼过哭过后不久,就自弹自唱起来——僵硬地唱着,一边僵硬地拍吉他,显然他的声音和手法都没有受过训练,但歌声里又带着少年人天然地荷尔蒙涌动的些许欢愉。这样的时刻总让隔着一层楼板的我感到痛苦,好像我知道他的片刻欢愉只不过是为了逃避悲哀现实,又逃不出悲哀现实似的。
今天中午,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桌子椅子摔得砰砰作响。我气馁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注视着白色楼板背后这群没有图像的人,我为他们难过——这可是大年初一啊!我想要写一张纸条,半夜去反贴在他们门上(反贴是为了避免经过的其他邻居看到内容)。我想写:“这个世界既然是唯一存在的世界,它只能是最好的世界。我们每个人既然只有唯一的一次人生,它只能是我们所遇到的最好人生。祝您们相爱,春节快乐!邻居敬上。”
我当然不会真的去贴这么一个纸条,虽然我确实想这么对他们说。但我何必去困扰他们呢——反正他们已经吵到了我,无论他们知情或不知情,这已是无法更改和弥补的事实了。并且,这个纸条可能只会使他们惊骇,比如,他们本不知道有邻居听到了自家的争吵,因而每天出入小区时得以保持了体面的身份想象,我怎么能去戳破他们门内的不堪人生呢?
我试图进一步理解他们:或许,这样的剧烈争吵是他们互相表达重要性的方式?我不能轻易以狭隘的“正常人强迫症”去要求别人。也或许,邻居一家根本不为这些吵架焦虑,是我自己在这些情境中被激发了焦虑,因为它们展演了我过去某些创伤性记忆所留下的恐惧……又或许,他们如此猛烈、痛苦地争吵,反而将彼此的生命深深地捆绑到一起,即使那是一种同归于尽,但他们勇敢无畏。换成我,我做得到吗?
表面上,我不屑于做这种“愚蠢”的事,但我的无意识深处恐怕是十分害怕这种“愚蠢”的。害怕失控,害怕被吞噬,我深爱自己,心里没有那么多留给他人的空隙。如果有谁把我拖入这样的生活泥沼,我首先想到的大概是掉头就跑。这么看,我倒像是一个后现代病人,而他们是英雄。
此时,邻居一家在我头顶上吃饭,大声说话,热热闹闹。他们是谁,我没有见过,即使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他们的争吵和硬盘中的电影一样,对我只是一种虚拟的存在;也和电影一样,让我互文了一下自己的生活。
窗 外
搬家后,我还未装窗帘,深夜入睡前,能看着窗外路灯里的树,它们无论何时都拥有最合适的忽明忽暗,在微风中微妙地变幻:被路灯照亮的部分,是暖黄覆盖了本绿;没有照到的,则是深浅不一的暗绿、墨绿。夜真好,就像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窗外的树是即兴的画布。早上醒来,如果醒得早,能看着晨曦如何笼罩着茫茫绿叶,叶缝里闪烁着无数钻石一般的光辉;如果醒得晚,看到的便是近午的阳光在树上跳耀,而每一片叶子都变得透明。总的来说,它们在日暮晨昏里都显得喜悦有加,神采奕奕。
树上常常有小雀,它们快而敏捷,在树与树之间不停地画出无形的弧线——无形这个说法不准确,它们的翅膀扇起的空气与微尘,一定构成了某些轨迹,就像我们看蓝天上飞机划出的痕迹那样,只是鸟儿们的轨迹太过微小,我难以用眼睛去发觉。还有鸽子,肥而笨拙——有几只肥得就像母鸡,它们带着一种良善的呆滞,在树杈上一站半小时之久。有时候,鸽子们也在树上交媾。据我看到的,它们的交媾并不总是那么顺利,时常出现临时被女鸽子从背上赶走的不走运的男鸽子,这不免让受拒绝的一方有点悻悻然,但随即它就能心无芥蒂地展翅飞向另一个树杈,这样的若无其事也让我钦佩。人类总有那么多情绪和情感,相比之下不过是一堆无中生有的自寻烦恼,我们却难以割舍地将它们称为“文化”。
鸽子是楼下的邻居大爷养的,我至今不清楚他究竟养了多少只。他行动不便,走路比鸽子还要缓慢,在院子里放着一只轮椅和一辆有前后座的电动四轮车。我不得不感激他的行为犹如慈善者:辛辛苦苦喂养了鸽子,而鸽子成为我窗前的风景。
大爷除了养鸽子,还圈起了一块看起来属于公共的绿地,在里面摆了一圈圈盆花,其中最显眼的那盆,是红艳艳的开了好几朵大花的红掌,和精神抖擞的由紫红渐变到白色的几枝睡莲。它们被养在同一个大瓷盆里,永远被浇得湿漉漉的,新鲜而又清新。终于在多看了几次之后,我发现它们都是假花——我惊叹于大爷将假花当作真花养护的精神,或者说,将假花养成了真花的可贵的不屈不挠。
大爷的花园里当然还是真花多些,比如有两盆高大的鸡蛋花,长得比它们自身在亚热带故乡的情况还要好,每天都开出一些新鲜的花朵——就像勤劳的母鸡群,每天都生出几个新蛋。
阳台被我整理成一个小书房,有落地暖灯,有绒布沙发。常常地,我坐在矮几的软垫上,背靠着墙上的瓷砖,脚踩着深蓝色天鹅绒的圆凳子——它们在脚上的触感真是轻柔得令人迷恋,就像一个爱人的拥抱,算了,我还是断然舍弃这样的联结较好——仰头看向窗外的树和树上的鸽子们。
阳 台
阳台上的矮几有一米多长,铺着厚实而洁白的桌布,它像是阳台的青花地毯开出的一朵大百合花。我的手边放着两本书——最近我会一直读这两本书:VolgmarSigusch的《一种批判理论的99条构想》,和米沃什的《猎人的一年》。相对而言,我更爱前者,Volgmar这样的学者是令人景仰的。而米沃什,作为一个诗人,我热爱他的作品《礼物》(Gift)带给我的心理疗养。有趣的是,德语里,Gift这个词的意思是“毒药”,是的,我同意礼物常常是一种毒药,尤其是那些你永远无法狠心丢弃的礼物,留着它却又是饮鸩止渴。
《礼物》这首诗里写了这么几句:“这世上没有什么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艳羡/曾经的一切苦难,我都已释然……“虽然我最爱的诗人并不是米沃什,而是保罗·策兰,但米沃什的这首诗歌,或者说这私人化的生活感悟,对于我个人具有深沉的意义——但是,唉,所谓“感悟”、所谓“意义”,也不过是一剂暂时的麻药罢了,要不然,我就不必隔段时间就在心里默念这些诗句了。
深夜睡前,我常坐在阳台的夜光里,对着窗外沉默而巨大的树影,我能做的,是不知不觉地抽完一支又一支烟。
也许你会觉得,在这样的空间和氛围里,如果有背景音乐,它应该是缓慢而沉静的,但并不是。我这几天反复听的是一个单曲《TheEqualizer》,它的旋律是这样的:极端无情、不管不顾,钢刀一般地为自己的目标前进。你想着:好吧,请更自私一点,更快一点,更彻底一点,毁掉我这个脆弱的人,作为你赢家的勋章。但它又故意挟裹着细微的纠结,秘密地埋伏着没有尽头的缠绵,像设计在黄泉路上的一个又一个温泉,诱惑着你不能自控地跳进去,寻求哪怕只是自我欺骗的片刻温暖,去沉浸临终的最后几秒里“世界对我多么善意”的幻觉和假象。
这个单曲和我的烟一起,建造了最近生活中的精神结构,是对自己的肢解(是一个虐),又是对自己的安慰(也许是一种瘾,说到底也是一个虐)。它让人一阵一阵地痛(虽然又让人暂时释放了另一些痛)。而窗外这些最好看的树、鸟、夜,手边这些最喜爱的书和烟,就像一个完美的墓葬。我的确觉得这样的死去,可以是无憾的(至少在那一刻里可以),但我同时知道自己还不能真的去死,因为还有一些事是我应该去完成的。在许多领域,我是一个负债的人。
鸽 子
早晨有两种鸟叫。一种是鸽子的咕咕声。鸽子大概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一种鸟了,懒得考证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成为“和平”的大使,使得全球几十亿人,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鸽子”这个飞禽的存在。而欧洲美洲的各个大小广场上漫步的鸽子们,半个世纪以来借着马格南图片社这种巨鳄新闻机构的传播,进入了亚非拉人民的眼和心,成了大家对欧美两洲的固有想象之一。也因此,几年前有一位知名演员的一条微博被推上头条,说他早上坐飞机去巴黎喂鸽子,在长椅上发发呆就转身坐飞机回香港去。瞧,喂的是鸽子,而不是别的什么鸟,即使“红嘴鸥”之类听起来更加小众或可能更有品位一些,但“去巴黎喂鸽子”,这里面凸显的两个关键词“巴黎”和“鸽子”,背后的换喻和隐喻是无可替代的。
我对鸽子的叫声没有特别的偏爱,中性,平凡(甚至是平庸),但听久了,就像食堂的白粥或馒头,反而觉得是生活里一个切实而诚恳的存在。它们此起彼伏地咕咕一整天,填充了我住所的每一个角落,也构成了我触碰的无处不在的一个“物”,总的来说,它们的咕咕声环绕着我,每时每刻。
记到这里,我想起一首少年时的歌曲,叫《飞吧鸽子》。许多年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哼起它的旋律,就像老人们通常的说法那样:“我们当年的那些XX(此处是“歌曲”)比现在好多了。”忘了哪年的有一天,我们全班去“工人文化宫”大礼堂看唱歌比赛,给班上一个参赛的女生当后援。相比人们对“歌手长相”的要求,大概可以说,她长得像一只平凡的小灰鸽子,但是她的歌声可绝对不是咕咕声。那天她穿上舞台的蓬蓬小白裙让她从灰鸽子成了白鸽子(仍是鸽子,但我没有贬义,我好喜欢她),她唱的就是《飞吧鸽子》:“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风雨里你从不迷航……”我在台下几百人之一的座位上听得如痴如醉,把手都拍红了,我想她必须是第一名,但最后,她只得了第二名。第一名被一个披着长头发、脖子上结着黑缎带、穿得玲珑有致的高年级女生用一首当红流行歌曲夺走了。
这么多年里,我有时候想到这位女生,尽管我们同班的时候彼此没有什么交流,我甚至记得她上课走神时的惆怅,和一次偶然(被我看见)的泪水。以及,有一个男生为她痴狂,两人带着留给我的一大堆不解之谜,没有任何解释地双双不再出现,而他们的离开,甚至没有人谈论。
我也已经忘记这个女生的名字,这只小母鸽子,有着那样天籁的声音。
早晨另一种鼓噪的鸟叫,来自小雀们,难以准确地描述它们叫出来的是“叽叽”还是“喳喳”——果然叽叽喳喳这个词用来形容麻雀是无上的智慧,因为我根本想不出别的词来。
麻雀的叫声当然也是平凡无奇的,可以说与我住在不同的地方相比起来,这里是最为平凡无奇的一处鸟叫地——在柏林,窗外的橡树上有夜莺;在南台湾的观音山,阳台前连绵的群山上不但有震动人心的巨鹰盘旋,更有日夜不休的无数婉转鸟鸣;在我曾短暂住过的一个山中,醒来有黄鹂鸣水杉。
在这个居所里,我愿意平凡无奇地和窗外平凡无奇的鸟们一起,展开平凡无奇的每一天。
阳 台
我喜欢这种感觉,在清晨还未完全睡够就醒来,通常是我在枕上等待下一波睡意的这期间,爬起来到阳台上写点什么。
今天是一个阴天,没有光影变化的窗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平凡无奇但也温柔动人的世界。鸽子在邻居爷爷的枣树上一如既往地飞上飞下,或者蹲坐在累累的枣子从中。它们似乎比平时还要活跃不少。枣子明显又大了,皮上泛起的已不是绯红,而是枣红——令人终于明白了枣红色究竟是一种什么色彩,它是女人们最怕的晒斑,但放到枣子身上,就显得生动美丽。
我忘记了昨夜的梦,似乎在睡梦中,我都困扰于对工作的思考和焦虑。我的倦怠究竟是一种习惯性的浅尝辄止,导致我在任何领域都永远达不到一流,还是它确实不适合我,我不应该在不合适的路上越走越远?
这种倦怠是如此真切,我毫不怀疑。但为何倦怠,以及该坚持还是该放弃,在这两者上,我所谓的思考就不免带上了个人欲望的色彩,各种不同的欲望纷纷出现,都劝说着我的内心,构成不同的暗示,都看似合情合理——我很难分辨哪一种分析更靠近理性。
这大概就是特纳说的,后现代社会中个体因选择而产生的困难,选择意味着一种自由,但也意味着和不自由相比,必须不停地做出选择,而选择逼使一个人不停地拷问自己想要什么,这个几乎等同于“我是谁”和“我要去哪里”的千古难题,时时刻刻地摆在现代人的桌上。
是的,如果我今天吃不起饭,住不起屋,也就顾不上什么尊严,只能老老实实地工作下去,一心一意地为成为一个稳定的研究者而“努力奋斗”,无论这个领域是不是真正的热爱。但因为我无衣食之忧,又不幸地似乎有一点创作和文化研究上的追求,而且的确也受到了应有的学院训练,让我不免对自己有了一些期许,或可以说追求,也或可以说是对自我的某种自恋,想要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这意义,多半也是虚幻的结果。如果非要举个例子的话,也许就是我认为这些大麻比目前正在抽的大麻(这个工作)能更令我愉悦——愉悦这个词跳出来,就是欲望在引诱,我深知它的不稳定性,欲望会在不同的时间和阶段里,附身在不同的事件上,诱发你的症状,让你厌倦某事,让你在另外的某事上重新点燃欲望,然后循环,一次次周而复始。实际上它的内核结构一直是一致的,而你却认不出它来,总能被它迷惑,觉得它的每一次出现都那么接近真理,那么诚恳,那么理由充足,它痛彻心扉地循循诱导让你失去思考能力(以为自己在思考),温顺地跟着它走,去做出盲目的决定。
我相信一个人的人生路的确存在着某种“正确”,这条小路通常被荒草掩埋,而一个人对自己的天分和天职究竟能够了解多少?盲目跟从欲望的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延拓,偏离那条相对正确的路。
不知道为什么,我如此喜爱窗外结果的枣树,如此喜爱对面楼旁开花的珍珠梅,结果、开花,使得这些植物和平时不同,它产生了变化,而且通常的美的、有意思的变化。比如珍珠梅的花那么精妙,结构完美无瑕,枣子每一颗都像宝石,一日比一日大一些、红一些,它们让树本身发出光芒。而你永远不知道这些花什么时候会凋谢、枣子什么时候会掉落,也不知道明年的枣子会生出多少,明年的花会怎样开起来。它们不变中充满了变化,活力,它们让我平静,愉悦,让我的视线有了可投注的地方,让我在这段暂时没有变化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
直起腰来
卧室的窗2.2米宽,共有三扇白边大玻璃。坐在窗前的绿绒布扶手沙发上,抬头,目光从白桌布上划过,投向窗外,远近六棵大树如此恰好地编织出的一片完整而茂密的林子。它们真美啊,有小柿子树、枣树、杨树,也有的我仍然不知名字。
它们闪烁在阳光中的绿,由雪地一般洁白而宽阔的白桌布作为前景衬托,就像夏日仍冰雪未消的安静湖面上,出现的一片投影,一个梦境。
总让我想到米沃什的诗句:“直起腰来,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
相比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中直接的“悠然”,我喜欢这“直起腰来”。生命里所有触动我们的一切,这些礼物一般的念想、感受、领悟、天启,都需要我们从劳作中“直起腰来”才能看见,才有资格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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