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喝一口酒要吃四颗花生。陈启鸣盯着她剥壳,一整个花生里能剥出两粒花生子。一、二,三、四,抿一口酒。她喝完每一口都会叹气,在七次叹气后,桌上只剩两个花生了。李红咬开第一个花生,掰成两半,嘬着嘴吸出来两颗花生子,把沾了口红的花生壳随手丢掉。李红咬开第二个花生,盯着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陈启鸣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颗花生子。
再去买点儿?
李红没听见似的,放了酒杯,披上大衣。她要走了。那是陈启鸣最后一次看见她。十二月,屋外飘着雪,李红要经过明月桥。明月桥边上有二十三棵松树,也凑不成对儿。其实它们原本是一一对应着的,后来倒了一棵。陈启鸣听人说那曾经是所有松树里最高的一棵,先是九几年的时候被雷劈了,硬撑着没倒;过了三十年不到又有台风登陆这里,树像冬天的老人,没熬过去,没过多久就被拖车拉走了。
同他说这个故事的老爷子是市一中的老教师,教了四十多年化学,德高望重。第二年那老爷子也得胃癌走了。老爷子的儿子是个倒霉蛋,那棵松树被吹倒的时候他的车正停在下面,虽说走保险赔不少,但到底也不是原来那辆了。做儿子的气急骂那松树,做老子的心里却对雷击不倒的遒木偏爱得很,两人大吵一架。老爷子走的时候那倒霉蛋在外地,没来得及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在老爷子头七的时候站在第二十四棵松树的位置上,望着老爷子待了一辈子的教学楼,僵硬地跪了下去。
李红也会在那个位置走过。陈启鸣想推开窗子看她最后一眼,寒风冰冷的手掌却死死抵在玻璃外,同他角力。鹅毛似的雪淹没了他的眼睛,他终究没再看到李红的背影。后来他在很多个商场橱窗里见过李红那天晚上穿着的驼色大衣。它们标价各不相同,有的便宜到可以当作高中生送给母亲的礼物,有的让陈启鸣数不清到底有几个零。李红不是会穿赝品的人,她要么是背着他挣了大钱,要么是受了别人蒙骗,接受了一件代价昂贵的礼物。
一件衣服的真假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陈启鸣从衣缝里偷看李红,偷看她窈窕的身子上是否印着几个手印,还是她的额头为那高昂的价格多添了几道皱纹。这关系到李红的人品,陈启鸣不敢大意。他追求李红是高中时候的事了,他们之间高于朋友、不及恋人,他也没有明着戳破,就这样走到了今天。青春热血的那个陈启鸣,因为过于真挚的感情而羞于出口;成熟市侩的陈启鸣,又太容易感到满足,而不忍打破隐约的暧昧。他还会时不时想起李红高中时的后脑勺,高高的马尾像水龙头里喷出的一束水流。那是他最能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时候。现在的李红唇齿明艳,眼尾扫了绯红色的眼影,她坐在他身边浅浅地尝着酒,却好像离他有月亮到影子那般距离。陈启鸣知道自己要担几分责任,为了如今的想念。
陈启鸣明白,其实无论大衣如何来的,那都是李红的事,他一直虚瞒着自己,好像那样就能保守住自己的青春和感情。人总是这样,无视疯长的胡须和散落的碎发,只要不提及年龄就不知道自己老了。“不要留恋过去,要放眼未来”,可是,如果不活在过去,未来又从何谈起?
陈启鸣是找过李红的。但在这样一个电子的时代,一个人换了住址、换了号码,立刻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陈启鸣找不到她,一如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把给李红的情书落在了家里,后来怎么也找不着了。他心里明白,那封情书一定在家中某个角落里。可他趴在地上爬行也找不到它,它落入一片熟悉的海洋里去了。
等陈启鸣长大以后,他发现了一个找东西的妙招。就是无视那件已经丢了的物件,一如既往地生活,不出几天,它就会在厨房的灶台、客厅的茶几、玄关的柜子上突然出现了。陈启鸣就这样找到了车库的钥匙或者丢失的身份证,但其实它们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钥匙丢了可以再配,身份证丢了可以补办。李红并不可有可无。所以他不知道这个法子是否会起效。更糟糕的是,他总是无意间想起李红。驼色的大衣让他想起李红的身子,脂粉气的香水让他想起李红的手指,连看见花生都会让他痛恨起那个不能成对儿的晚上。科学和玄学都在李红身上失去了效应。
于是陈启鸣转而开始等待。等待李红重新出现,或者等待自己失去了耐性。陈启鸣对等待的认知始于他的童年——他在乡下的二叔,村里的老人给张罗了一个媳妇,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就跑了。有人说在隔壁村见过她,有人说那女的疯了,二叔都不予理睬。陈启鸣不知道二叔有没有去找过那个和他有一夜之缘的妻子。从他懂事起,他就只见过二叔待在田边的小屋里,管那些鸡和鸭。鸡在地里走,乱七八糟的稻草和粪便粘在爪子上;鸭在池塘里嘎嘎叫,把沙土从塘底翻起,浑了一池清水。他的二叔也变得臭烘烘的。这样没有女人会喜欢他的,很多人说。但是二叔都没听见,好像那个女人也带走了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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