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家公司的厂房有着统一的银白色金属外壳,看起来严丝合缝,我第一天上班时,根本找不到医务室入口,围着厂房绕了几圈,好不容易才在车间入口处遇到一个清洁工。她笑着指向背后的小门,原来医务室入口就在通道旁。她帮我推开门,轻声说道:“你是新来的护士小姐吧!”我朝她笑笑,打了个招呼。那会儿我压根儿没想到,霞姐会是我在工作中接触最多的人。
医务室配有医生和护士各一名,医生每个月都要去各个工厂出差;医务室的上级EHS(职安卫,即负责员工职业健康、安全管理、卫生管理等的部门)的办公室在车间里面,我们都是用电子邮件进行工作交接的,所以留守医务室的只有我一人。医生是哈尔滨人,姓孙,身材高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虽然看起来严肃,但其实很热心。出差前,孙医生叮嘱我:“你最需要注意的是药品。你是护士,没有处方权,你只能给他们开非处方药,每次开药要做好登记,病情、伤情严重的,一律叫他们去医院。”我点点头。“你出去的时候要记得锁门,这边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孙医生等霞姐打扫完卫生出去后,小声向我抱怨:“霞姐这人挺勤快的,就是爱占小便宜。她跟我说借厕所,我答应了她,她又带别人进来。她找我要创可贴,我看她可怜,每次都拿给她。她倒好,每天跑来要几个,她哪儿有那么多伤口!”
“孙医生是不是又去出差了?”这天,霞姐打扫完医务室,小心翼翼地问我。我点点头。
“孙医生看起来和气,但我还是看到她就怕。”她舒了一口气。“其实我看到孙医生也怕,就跟看到老师似的。”我附和道。她听了大笑起来,黑红的脸上闪过一丝淳朴。“护士小姐!”她扭扭捏捏地看着我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创可贴?”她扬起手,我看到她右手食指那里有一道割伤。我先帮她的手指消毒,接着用纱布包好,又给了她一个创可贴。“沾水了就换。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叮嘱她。公司里所有的清洁工都是外包人员,从严格意义上说,她们并不能享受医务室的医疗服务。但像孙医生一边抱怨一边还是给霞姐创可贴一样,我也做不到不管不顾,毕竟帮助别人是我们的天职。
几天后,我抱着英汉医学词典正在电脑前工作,霞姐又来了,问我要几个创可贴,我瞟了一眼她的手,看到她手指上的伤口早已结痂。我没说话,拿了两个创可贴给她。后面她又来要过几次创可贴,我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给了她。
二
孙医生出差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档案,把员工的体检报告用英文登记到系统里,偶尔代表职安卫去行政楼开会。来医务室的员工,除了中暑的实习生,就只有几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工程师来量血压。每年最忙的是8月的员工体检,我要按工种给400多名工人安排体检项目。当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时,霞姐又来找我了,这次她要藿香正气液。我急于打发她,打开柜子拿了几支给她。她却没离开,支支吾吾央求我,说想再拿点儿感冒药。我惦记着没完成的工作,心里烦躁,突然想起孙医生的话,懊恼自己脸皮薄,太好说话了,导致她顺杆爬。她见我不说话,连忙解释说感冒药是给另一个清洁工拿的,那个清洁工不敢进来,在外面等着呢。她转身跑出去,果然拉进来一个神情萎靡的清洁工。我叹了口气,问明情况后,给了那个清洁工3天的感冒药,并说:“如果病情不加重,这个药量应该够了。”
快要下班时,我把没弄完的体检资料装进袋子里,准备拿回家加班。霞姐跑过来道谢:“护士小姐,今天谢谢你了!她们不敢来医务室,每次都是我帮她们拿药。刚才她还跟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和气。”我这才知道,那些超出用量的创可贴都是她帮同事要的。“以后再有事情,你直接带她们来找我。”我说,“我知道她们怕花钱,头疼脑热都忍着,实在熬不住才去诊所看看。能够帮一 下就帮一 下。”“护士小姐,你真是个好人!”霞姐一脸感激,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第二天,我刚吃完午饭,霞姐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她后面跟着一个负责打扫车间的清洁工,那个清洁工捂着右手,血从手指缝滴下来,双手血红一片。“护士小姐,你能不能帮她处理一下?”霞姐一脸忐忑地问。我招呼那个清洁工坐下,戴上手套给她按压止血,伤口并不大,只是刚好划破了一条小动脉。我给她敷了一层云南白药,用纱布把手指包扎好。“你的手现在不能用力,不然还要出血,你最好请一天假。”我对那个清洁工说。“请不了假的,请假就要扣钱。”霞姐在一旁解释。“你跟经理说这是工伤。”我说。“没用的。”霞姐说,“去找他,他还会骂我们一顿。”“你这两天得养养,要是伤口感染化脓了,还得去医院。”我仍然叮嘱。“那你就听护士小姐的话,她不会害你的,今天我帮你代班。”霞姐劝那个还想干活的清洁工,之后带着她一起离开了。没一会儿,霞姐又跑回来,拿着一块抹布开始擦玻璃门。我这才看见,玻璃门的不锈钢把手上沾了一个血手印。我想再问她两句,她却已经不见人影了。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嗓门大,做事也勤快,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三
那次之后,我和霞姐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她来打扫卫生时,也会和我闲聊几句,她记下我的名字,改口叫我“李小姐”。我纠正她,说叫“李护士”就好,但她坚持叫“李小姐”,仿佛这样才可以把我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霞姐是江西人,个子很矮,身体粗壮,一头黑发束在脑后,看起来有50多岁,但其实她才43岁。霞姐虽然只是小学文化水平,但口齿伶俐,说话毫不怯场。我问她怎么下决心跑这么远来打工。她说是跟女儿出来的。之前她老公在福建的水泥厂打工,她在老家种田。现在女儿嫁人了,女儿和女婿都在萧山的工厂里做事,他们老两口也就跟着一起过来了。霞姐的女儿和我一样大,却已经当了妈妈,霞姐一开始过来就是为了照顾外孙的。我问他们住哪儿,她说住女儿家。“我女儿很孝顺的,女婿也能吃苦。”霞姐说起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你们一家人都在上班,攒几年就能付新房子的首付了,比我还要强些呢!”我笑着说。我这话是真心的,虽然我工资比她高,但花销大,基本没有存款;霞姐虽然挣得少,但她很节省,能攒下不少钱。他们一家子齐心协力,在经济技术开发区付个小房子的首付并不是难事。霞姐听了很开心,脸上笑开了花儿。
医务室因为不值夜班,便在工厂分区域放置了8个急救箱,供工人们上夜班时处理突发情况——车间里时常飞溅金属屑,碘酒、棉签、创可贴、纱布消耗得很快,必须每周补充。进车间要穿长袖夹克衫、同款长裤和鞋头包了铁皮的工作鞋,戴安全帽,肩上挎着不锈钢的医药箱。这一套装备有几十斤,车间又大,加上闷热的环境,我穿行在车间,只能走走停停。
这天,我又去车间补充急救箱的物资,霞姐正在装配车间外拖地。她看到我,放下拖把就跑过来,不顾我的推辞,抢着拎起医药箱。“这么远的路,你拎着多重啊!”她一边笑着说,一边把我送到车间出口。等到下午4点过后,太阳威力减弱,我去告示栏贴安全宣传的海报。这时霞姐已经下班,骑着自行车正要回家,她远远看见我,大喊一声:“李小姐。”随即骑着车折了回来。“太阳这么大,你小心晒黑了。”她拿出车筐里的伞,撑开后遮在我的头顶。顶着周围好奇的目光,我脸都红了,她却十分固执,等我把海报贴好才离开。
霞姐热情起来实在让人受之有愧,但这样的真心我无法拒绝。中秋节时,公司发了月饼、花生油和大米。我不做饭,拿着也是浪费,就送给了霞姐。过完节,我回来上班,刚把电脑打开,霞姐就兴冲冲地提着一个小篓子走进来。“李小姐,这个给你。”我接过一看,是一篓螃蟹。
“我自己不做饭,拿着也没用啊!”我看着螃蟹欲哭无泪。“在杭州,哪儿有中秋节不吃大闸蟹的?”霞姐说,“你拿回去,让房东帮着蒸一下,好歹尝尝味儿。”我确实没吃过大闸蟹。几十、上百元一只的大闸蟹,很是金贵,还不见得能买到正宗的,本地同事讨论买螃蟹时,我从来不参与。
“你家里人多,还是你拿回家吃吧!”我也没为她做过什么,怎么能接受这篓螃蟹。“我们早就吃过了。李小姐,这不是我买的。”霞姐笑着说,“我女婿有个朋友在阳澄湖养大闸蟹,周末我们去他家玩,吃了不少螃蟹呢!这是我们在湖里捞的,没花钱。我专门给你带来的。”我推脱不了,只好收下。
晚上回去,室友看我提着螃蟹,打趣说我们也可以体验一下本地人的感觉了。篓子里总共有4只大闸蟹,个头儿很大,房东帮我们蒸熟后,我和室友一人分了两只。中秋节虽然已经过了,月亮还是很圆,挂在暗蓝色的夜幕中。因为漂泊在外,我早已没有过节的习惯,但那天晚上,我配着大闸蟹,喝了两盅花雕酒,伴着楼下的桂花香,体验了一次杭州人的中秋节。
后来我没有留在杭州,离开那家公司后,我再也没见过霞姐,但是吃螃蟹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像她这样勤劳的人应该不会过得差。他们一家人应该早就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是漂泊的浮萍,而是扎扎实实地生了根,和其他人一样,享受着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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