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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狼对峙

时间:  2023-12-16   阅读:    作者:  肖遥

  一

  桂珍小时候住的县城在一个山坳里,她每天上学时要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山顶,因为黄土高原的崖畔上,偶尔会蹲着狼。桂珍一直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不仅仅是因为腿脚快,还得益于她丰富的想象力。她每天一出门就会越走越快,走得越快,心里越慌,总觉得山上的狼已经发现了她,正在追来的途中。她不敢回头,总是在想,说不定狼就在身后,马上就碰到她的脚后跟了。每当这么一想,她便撒开腿,狂奔起来……就这样,因为每天被迫跟想象中的狼比赛跑步,桂珍练成了“飞毛腿”。

  狼一般盘踞在山崖,偶尔下山。有一天,桂珍上学晚了点儿,听见有人把她家窑洞的门敲得咚咚响,是山坡下面卖豆腐的老李。他问桂珍妈:“嫂子,桂珍今天上学了没?”她妈说:“还没嘞,这孩子今天磨磨蹭蹭的。”老李说:“没走就好!今天别去上学了,我刚才出摊,看见大槐树拐弯的地方蹲了只狼……”

  狼是当年小孩子心里最大的恐惧。桂珍有个姨,婚后住在山下河对岸的东沟。姨和姨父都爱玩,也爱小孩,在他们还没孩子的时候,时不时就把桂珍带到自己家住一段时间。正月里,姨和姨父每天出去忙着举龙灯、耍狮子、踩高跷、耍社火,姨父出门时都会跟桂珍说:“你乖乖的,姨父回来给你买个烧鸡腿。”桂珍就坐在家门口跟隔壁的小勇玩。天快黑的时候,桂珍听见沟畔上传来“哇”的一声,又有人喊了起来:“狼来啦!有狼!”桂珍和小勇吓得撒腿就往沟下面跑,跑到一家柴火房里,躲在柴火堆里发抖。

  县城不大,听见闹狼,耍社火的人都跑回来了,远远地听见姨在外面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珍——”夹杂着小勇妈的喊声隐隐传来,喊声里带着哭腔:“勇——”两个小孩一动不动,看到柴火堆外面有人走动,他们才爬出来。闹狼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河对面的桂珍妈,桂珍妈要多快有多快地跑来了,正撞见人们围着桂珍和小勇议论纷纷,还有从山上才跑下来的姨。姨以为狼把桂珍叼走了,就往山上追狼去了。姨见了桂珍,又急又恼,又哭又笑。桂珍妈看到姨还穿着耍社火的凤冠霞帔,冠子都跑丢了,一头的花儿颠得七零八落,就知道妹妹又贪玩儿了,差点儿让狼把孩子叼走,气得再不让姨把桂珍带到她家去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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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顺家住在关中平原。夏天的夜晚,家家都睡在打麦场上。睡在打麦场边缘的一家人把孩子放在大人中间,半夜孩子哭了一声,应该是狼躲在床下,趁人们睡着了,想要伺机叼走孩子。结果狼刚探头,孩子就哭叫起来,惊醒了大人。这家人在附近转了转,查看了一下啥也没有,以为孩子在做梦,就又睡了。躲在床下的狼很有耐心,一直等,等到大人和孩子熟睡后,就悄悄地叼住孩子的脚,把孩子拉出来,等孩子的哭叫声把大人惊醒时,狼已经叼起了孩子的脚。它的动作很熟练,头一甩,把孩子往背上一背,跑远了。大家都被惊醒了,大叫着去撵狼。这边一喊,前面村子的人也加入了撵狼的队伍。中途时狼叼累了,松开口把孩子放在地上,准备换个地方叼。在狼换嘴的空当,前面村子敲锣、敲盆、举着火把的人已经赶来了,狼来不及叼起孩子,夺路而逃。大家都说这孩子命大,一旦被狼咬住脖子,就没命了。后来这个孩子成了生顺的同学,经常给大家展示他脚上被狼咬过的伤疤。

  第一次见到狼那年,生顺11岁,和6岁的弟弟在打麦场上碾麦子。他拿着耙子归拢散落在地上的麦子,弟弟用簸箕撮麦子。两人正干着活,一只狼就冒了出来。现在想来,应该是平时狼就在麦地里钻着,割了麦子后狼没处藏身,只能在外面游荡。狼就站在弟弟身后。对狼来说,6岁的孩子太大了,可这狼应该是饿极了,打量着弟弟,再看看生顺,那神情仿佛是在寻思,是不是能拼一下。生顺赶紧把弟弟拽到一边,举起耙子就打。狼没有恋战。

  第二次与狼对峙是生顺和几个孩子去白鹿原上割草的时候。几个人往坡上爬,生顺脚下一滑,滚下了坡,他站起身时,眼前就蹲着一匹毛烘烘的狼。一起上坡的小伙伴也看见了,大声地喊:“狼!狼!”几个孩子边喊边往坡下出溜,准备帮生顺跟狼干架。当他们跑下坡时,生顺已经爬上了一棵大槐树。狼见来的只是几个孩子,有的还很小,就没有走的意思,摆起了架势,毛都奓开了。生顺急了,忽然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拿着镰刀。狼吃了一惊,往后一跳,消失在草丛中。

  三

  桂珍是我妈,生顺是我爸,这些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妈在讲狼的故事时,我爸也要讲,我妈就把电话扔给我爸,让他讲。我妈讲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转换成家乡话,因为家乡话更能让她身临其境地重温儿时的氛围。轮到我爸讲时,他一边剁着肉馅一边讲,像说相声一样节奏鲜明、铿锵有力,中途还专门切换成“醋溜”普通话,大概觉得用普通话讲才能使这些故事听起来更正式,让故事里那个勇斗恶狼的小英雄形象更加完美、高大。

  狼的故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我小时候听过,我的孩子小时候也听过。老家来了亲戚或在家族聚会上,这些关于狼的故事又会出现。它们听起来惊心动魄、引人入胜,能够将气氛成功地点燃起来,至少能让孩子们睁大好奇的眼睛。

  故事的主角——狼——肯定不会知道,它在一场爱情里起了作用。狼的话题使得上大学的父母有了说不完的话,他们在分享关于狼的故事时感同身受、心心相印。

  小时候的我听这些故事时心情复杂,只觉刺激和害怕,却还想听,大约是明白恐惧不是我们独有的,父母小时候也会恐惧。于是,这些故事有了治愈作用,像一个个安全气囊,接住了我们的恐惧。

  再年长些,听父母讲狼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发现:这不仅是关于狼的故事,还是关于恐惧的哲学问题。人无论长到多大,都会有令其恐惧的事物:它们有时候很具象——心里没底的考试、不好说话的甲方、总是冷着脸的上司、闹情绪的爱人、翻脸的朋友;它们有时候很抽象——可能出现的财务危机、终将衰弱的身体;它们有时候是无形的,可能只是一条视频、一起事件,便会引发内心深处的恐惧。狼消失了,恐惧却永远不会消失,就如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老虎。在茫茫的大海上,倘若没有这只少年幻想出的老虎,少年是无法坚持抵达陆地的。激发出人的“洪荒之力”的,或许不是安逸,而是恐惧。就像《老人与海》里的巨鲸,老人之所以执着于与巨鲸进行缠斗和对峙,是因为他知道,生命的本能中都有背水一战的力量,也有在废墟上重生的能量,令老人痴迷的不是巨鲸,而是在巨鲸的激发下自己焕发出的不可思议的能力。

  生顺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一刻,狼扭头就走,其实如果真的发生冲突,狼是吃不了亏的,但不免会有损失。狼很聪明,面对有战斗力和意志力的人,它知道该绕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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