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记事起,跛跛就在街上修自行车。我家对门是一家做石刻的店铺,格局和我家一样,楼房远离马路,用来自住,门前留出一块宽敞的空地,用来堆放货物做生意。跛跛的修车铺开在石刻店的前院。说是修车铺,其实只是一间木板房,可是这黝黑的小房子经受住了风吹雨打。从修车铺开业的那天起,它就如同一粒播撒下去的树种,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年累月地生活下去。
20世纪90年代,乡下已经是摩托车的天下,镇上还在骑自行车的,除了老年人,也就剩我们这些小孩了。我们骑着自行车冲向小镇背后的河流湖泊,在那里钓鱼、钓龙虾、抓青蛙。镇上的餐馆流行什么食材,我们就去抓什么,至于母亲会不会料理这些抓来的“猎物”,我们一律不管。
自行车在大太阳的炙烤下陪着我们翻山越岭,难免会出问题。经常骑着骑着,“咔嚓”一声,链条突然掉了,自己装,弄得一手机油不说,还不一定能装好;又或者去江边兜风后,轮胎在堤坝上的碎石子路上一路颠簸,莫名其妙就开始漏气。每当这时候,父母就会拉开抽屉,在账本和粉笔之间扒拉一番,抓起一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塞到我手里:“你把自行车推到跛跛那里修一下吧!”
跛跛的木板房建在樟树下,门前就是下水道。房子只有一人高、5米长,小小的一团陷在树冠下的阴影里,仿佛马上就要栽进下水道一般。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窝棚。也许正是因为木板房狭小又阴暗,跛跛白天一般不进屋,更愿意坐在路边看风景。
他坐在带轮子的杌子上,面前放一个搪瓷茶缸,怀里抱着一个收音机。春风吹拂着樟树的果实扑簌掉落时,也伴随着收音机里的袅袅歌声,跛跛就在树荫下眯着眼睛哼唱。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马路背后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都是他百看不厌的风景。无论我什么时候路过,总能看到坐在树下的跛跛。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了马路上的一道风景,跟斑马线和绿化带一样,是这条马路上必不可少的存在。
二
跛跛的腿虽然残疾了,手却非常灵活。自行车的链条掉了时,他伸出那双沾满机油的粗糙的黑手,一手捏起链条,把它轻轻往后轮的链轮上一套,另一只手同时转动脚踏板,那链条就像跳舞一般,灵动轻巧地飞上链轮的另一端,车轮在空中转动起来,轻轻发出悦耳的声响。链条归位后,跛跛取出螺丝刀,把链轮的螺丝紧一紧,再往链轮上挤几滴润滑油,车就修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要短短几分钟,从来不会让我等到无聊。
他坐在杌子上只有孩童一般高,看起来难免滑稽,可是当他坐在倒立的自行车前,这个高度就刚刚好,他的眼睛正好对着车架上的零件,一伸手就能把车胎取下来,轻松得如同蜜蜂采撷花粉。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你会觉得他就是为修车而生的。
安装和调整链条,跛跛一般只收5毛钱。有时候我们没有带钱,他也不在意,端起茶缸问一句:“你是x x家的对吧?”然后就让我们走了。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周末和节日,他每天都待在修车铺。大人们路过跛跛的修车铺,自然会和他寒暄两句,到时候顺手就把修车的钱给他了。
装链条是一项小生意,偶尔遇到补胎、换胎,那就是难得的大生意。每当补胎时,大人都会站在旁边围观,一边和跛跛聊天,一边评点他的手艺。每次看到树下围了一圈人,我就知道跛跛又在补胎了,马上跑出家门,穿过马路,挤进人群里看热闹。
面对大生意,跛跛自有他的一套礼仪,他会关掉收音机,郑重地从木板房里端出一个旧水盆,然后向围观人群讲解每个步骤,这时候他脸上的轻松惬意一扫而空,表情变得严肃,如同手术室的医生在录教学视频一般。
“漏气的点就在这儿!”跛跛取下车胎,精准指出“病灶”,然后将软趴趴的车胎浸入水盆。奇迹发生了!汹涌的气泡从内胎里冒出来,像是水盆里长出了泉眼一般,大人和小孩伸长脖子看着水盆里的动静,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在这一片喧嚣中,跛跛不骄不躁,慢条斯理地剪下一块旧胶皮,将它细细打磨,再涂上胶水,贴住漏气的地方。等到胶水干了,跛跛便会给轮胎打上气,再往水盆里浸泡,检验完车胎后,补胎就结束了。
三
街上的生活是闲散的,跛跛的日子其实不算寂寞。跛跛会下象棋,街上喜欢下棋的人很多,只要天气晴朗,他把棋盘摆在树荫下,就会有人坐下来与他对弈。在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中,他身后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随着水汽“嗡嗡嗡”地蒸腾,变成茶缸里的浓茶。他很大方,只要有人来,从不吝惜开水和茶叶。说是茶叶,其实只是些茶末儿,但大家并不挑剔,有棋有茶就是好时光。
有时候看棋的人多了,他就把位置让出来让别人下,自己坐在旁边看,遇见下得精妙的棋路还会大声叫好。
除了棋友,镇上的搬运工也是跛跛的朋友。每天黄昏时分,木材市场的大车小车已经走了,劳碌了一天的搬运工等着发工钱,会聚到跛跛的修车铺前,一边喝着开水,一边和他闲聊。街上哪家又做了大生意,《新闻联播》上讲了什么新政策,菜场的鸡蛋每斤涨了两毛钱……任何大事小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在这样的闲聊中,太阳慢慢沉入西边的云层,跛跛等到晚上8点半电视台的电视剧主题曲响起时,才滑动着杌子进屋,正式闭店。
四
跛跛其实并不是先天残疾,他原本住在老街旁边,家里有10多亩田地,有老婆和儿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农民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个瓦匠。20世纪90年代,一次他帮邻居建房子,不小心从楼上跌落,不幸摔断了脊椎。跛跛躺在医院里,变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邻居为了支付医药费,房子建了一半就放着了,但也没能看好跛跛的伤。一场事故造成了两个家庭的悲剧。
跛跛瘫痪后并没有消沉太久,反而出奇的理智。那年他才30岁出头,儿子刚上小学,家里失去顶梁柱不说,还要让妻子照顾他。在家躺了半年后,他做出决定,找来亲戚,说自己要到街上去修自行车,让他们帮忙搭了这间木板房。跛跛选择修自行车,不仅仅是选择了一份新工作,也是将生活与过去完全切割。在农村,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帮衬会吃多少苦,他太清楚了。后来,他主动和妻子离婚,劝她再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只求能把儿子顺利养大。跛跛离开后,妻子嫁给了他的弟弟,两房合并成一房,依然在乡下勤勤恳恳地种地。
跛跛从石刻店拉了一条电线,木板房晚上能开灯,平常也能用电器。他有个小电饭锅,每天煮点儿稀饭,一日三餐也就对付过去了。前妻每隔两三天会来给他送点儿饭菜和换洗衣服。跛跛把东西收好,两人就在树下拉起家常:地里的芝麻长得好不好,今年的柑橘上肥了没有,儿子的学习成绩怎么样……那些生活细节虽然他无法参与,但他始终关心着。
路过的行人看到后也会停下来和他俩打声招呼,说一句“婶子你又来送菜了,跛跛现在精神得很,这生意能做到他60岁”。跛跛听了抿嘴一笑,能够自食其力,不拖累家人,是他最大的骄傲。乡下杂事多,前妻送了东西就要赶着回家,跛跛目送前妻走远,打开收音机,躺在暖和的太阳下打盹儿。街上的男人思想颇为守旧,平常都不让妻子独自逛街,更不要说离婚这样大胆的事,可是对于跛跛前妻的另嫁,他们却不约而同选择了理解,既没有嘲笑跛跛管不住自己的前妻,也没有对他的前妻说三道四。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就这样过着不也挺好?”我好奇地问父亲。跛跛和前妻的来往都被我看在眼里,这两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脸上带笑,从来没有急过眼。认真说起来,他们俩比街上大部分夫妻的感情要好呢。
“生活不易啊!”父亲只感叹了这么一句,就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光凭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根本承担不起一家三口的花销。更何况,除了经济补助之外,一个男人还需要承担其他的责任。这些年来,送儿子上学,去学校开家长会,教儿子骑车、游泳,都是另一个男人完成的。这些日常的陪伴,是跛跛永远无法做到的。
五
自从跛跛来到街上之后,他就失去了本名,大家去修自行车时都是随口喊“跛跛”;我比较有礼貌的时候,会叫一声“跛伯伯”。他在修车铺前竖起一个木牌,上面写的4个大字也是“跛跛修车”。他似乎不太想让人想起自己之前的身份,很少让前妻带儿子过来,也很少回家探望。他一年只关店三天,从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二是他的休息时间。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九,跛跛的弟弟和前妻会骑车来接他,一个把他抱上摩托车后座,一个坐在后面扶着他。这三天,就是他回到世俗生活享受团聚的日子。从春到冬,花开花落,雨雪霜冻,他如苦行僧一样坐在樟树下,固执地守着修车铺。这样的决绝其实是勇气,他克制住了自怨自艾,用一种近乎孤绝的生活方式捍卫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跛跛的生活是静止的,一年又一年,木板房从未改变,只是他的头发越来越少,街上的自行车越来越少。318国道扩宽重修时,路边的下水道和绿化带都被划进了施工范围,跛跛的木板房被推倒了,两车道变成了四车道。等到气派的新路修好后,跛跛却没有再回来。路边的老樟树没了,改种了成排的紫薇和玫瑰,到了春夏之交,一片浅红、深红,可是没了跛跛的身影,总让人觉得这条街上缺了点儿什么。
从母亲的嘴里,我得知了跛跛的近况。跛跛已经70岁了,由于常年坐着不动,血管堵塞,得了好几种慢性病。跛跛守着这个不起眼的修车铺,靠着勤俭节约,几十年下来竟然攒了30万。年纪大了之后,身体一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他萌生了关店出去治病的想法。跛跛的儿子早已经成家立业,跛跛也有了孙子,他疼爱孙子,把积蓄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儿子,一半拿去治病。跛跛找的医院在山东,活了70年,他第一次坐上火车,带着满心的希望去了远方。但他的病拖得太久,在山东的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就被医生劝回了家。回家之后的跛跛享受了半个月的天伦之乐,就溘然离世了。
“他也算值了!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家人都陪在身边,他的病也看了,门也出过了。”母亲说起跛跛,言语里并无太多惋惜。
跛跛这一生,看起来卑微如蚂蚁,却从来不曾自暴自弃,他如野草一般顽强求生,在汹涌澎湃的时代浪潮中为自己赢来了生存的机会,也靠自己的品格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也许,当跛跛在弥留之际回望自己的一生,有苦难,却没有辜负;有失落,却没有遗憾,所以他才会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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