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十年动乱”刚刚结束,人的思想一下子解放开来,整个社会都进入一种集体亢奋的状态,学习的拼命学习,思考的放开思考,不觉带来十余年的文化繁荣。只是在历史的时段上,这个过程有些孤立且短暂,前面的“文化革命”与后面的市场经济,把80年代隔离成一个精神孤岛。虽然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它有时却像海市蜃楼一样,在超时空的文化海洋中飘浮,让人忽而围观,忽而热议,忽而迷惘。像“80年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这样一个基本问题,人们的说法就多得不得了:
李泽厚:思想家凸现的时代;
查建英:浪漫时代,像美国60年代那样;
阿城:前消费时代;
金观涛:继“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第二个思想启蒙的时代;
甘阳:最后的文化人时代;
陈平原:充满批判精神的时代,或曰它还属于五四时代;
洪晃:一个悲壮的时代,那才叫有文化呢;
许多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朱大可:应该是文艺复苏);
……
在这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思想启蒙”概念被重新提起,它把80年代直接接续到遥远的五四时期,再神游到更为遥远的14-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以及18世纪欧洲思想启蒙运动。有了这样的联想,短暂的80年代变得高大起来。因为从第二次鸦片战争算起,历经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也有了百余年的实践。这一次能在80年代得以继承和复苏,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问题的关键是,如此悬空地拔高80年代的历史地位,有什么根据呢?这一问,又会引来许多有识之士铺天盖地的“抢答”。只是时代变了,那些上承五四传统的老辈们多已驾鹤西行;昔日当红的小生们,也被一股一股的时代潮流冲得七零八落;仅存的艾略特与海德格尔的诗性情结,根本无法把握或独占当下的论坛。比如,面对80年代,我们充满浪漫与理想的宏大叙事,已经被王朔、梁天的新文体所颠覆,人们没有办法再板起面孔述说“那过去的事情”;我们饱含凌辱与希望的“寻根情结”,已经被全盘西化的极端情绪所重创,人们在不自觉中又堕入“国民性批判”的圈套;我们高扬起“人的解放”的旗帜,出版卡西尔的《人论》,一年就印了二十四万册,译者甘阳却说:“主要观点么,不相干的。为什么畅销?就是因为这个书名。谈人么,人道主义么,完全是阴差阳错。”你说是文艺复兴,他说是久病后的蹒跚起步;你说是荆轲式的文化斗士,他说是不敢刺秦王,却去刺孔子;你说是人的文化结构的重建,他说是找寻阿Q精神失灵后的新依托;你说是激情年代,他说是被创新之狗追得连在路边撒泡尿的工夫都没有;你说是值得记忆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是记忆失真、恍如隔世;你说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恶补,他说算了吧,只不过是先上吐下泻,再慢慢进补;你说80年代的文化人找到了共同的话语,他说所以才有了后来人们的集体失语;你说是思想启蒙运动,他问你谁是80年代中国的伏尔泰?你说那个年代,一想起来就让人激动,他们却问:前辈,你们究竟激动什么?
就这样,我们陷入一种表述的困境,也可以称之为新旧语境的交织与冲突。那就是每当一个正统的文体,说出一个正统观点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或许多个非正统文体的正统或非正统的观点,与你如影相随。这个影子或者可以称之为王朔式的,它类似于西方的黑色幽默,我们叫调侃,又叫“拧巴”。有趣的是,近20年来,这种非对称的文化范式化成一种流行时尚,在我们的社会中弥漫开来,它让崇高感到落寞,让精英们有了自恋、自虐或自嘲的味道。不信你注意听一听今天影视、小说、戏剧等艺术形式的语言,几乎处处都充斥着此类诙谐或调侃的情绪。在这样的语境中,评说充满使命感、理想主义的80年代,自然会产生失语、滑稽或混乱的状态。
是啊,80年代,我们刚刚经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文化浩劫,突然之间东方吐白,万物复萌,新环境的构建尚属阙如,许多个性化的东西却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说起来,我的身份也属于那个年代的主流人群,许多时髦的概念都在我的身上演化过,诸如此前的黑五类、狗崽子,其间的七届大学生、知青一代文化人,此后的文化反思、国学热云云。说句心里话,我非常喜欢80年代的生活情调,因为人的个性解放,以及个人摄取文化的过程,都有了社会进步的意义。今天,联想到西方“启蒙运动”的本义,它的英文为Enlightenment,表述的是一个“光明的时代”;那时我们的情操,是在自觉自愿的状态下,向着光明贴近。有些幼稚,所以失望;由于失望,故而难忘。但在这一层意义上,80年代确实具有思想启蒙的基本属性。
再者,我们知道,西方走出中世纪的黑暗,步入文艺复兴和启蒙时代,正是以13世纪,德国人古登堡发明现代金属活字印刷术为起点的。印刷机使人们走出教堂,用对国家的爱取代了对上帝的爱;印刷机创造了作家的概念,使个性的表述、个人奋斗和个人主义有了阐释的可能,像蒙田,他发明了个人随笔的文体,赞美个人历史,而不是公众历史,他甚至只赞美自己,赞美自己的特立独行、怪癖和偏见;印刷机使阅读成为私人的事情,成为一种反社会的行为,它对抗上帝暨神父的话语霸权,让读者回归自我,回到自己宁静的心灵世界。
做一点比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80年代也出现了一个出版的繁荣时期。虽然我们的起点不是“印刷机”,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出版与阅读的禁锢,突然的解禁让人们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三五年就把西方作家一个世纪各种流派都给过了一遍,然后不就是拿诺贝尔啊、出大师啊、传世之作啊什么的。”(查建英语)此时,我们似乎看到了启蒙时代的影踪,有些短暂,所以幼稚;由于幼稚,故而更加让人难忘。
就这样一路思想下去。那一天,静夜沉思,同时在互联网上闲逛;突然,我搜到一张书单,题目叫《私人的阅读史》,讲的是80年代的读书生活。它的作者叫数帆老人,他显然是一位读书的行家,他的阅读也充满了个性。跟帖的人很多,其中不乏高手,不但评说,还补上更多的书目。他开篇写道:“对我来说,上世纪80年代是阅读的狂欢时代,我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青年一样,患上了阅读饥渴症,在整个十年里似乎除了读书没什么别的事好做,逮着什么读什么,囫囵吞枣,不求甚解。那十年也是出版业的黄金时代,出书不花钱,出了多少好书?不知道,反正读不完。”
接着,他开始了长达三个多月的阅读回忆,一共讲了二十三段关于书的故事,涉及到的丛书有数十套,比如:外国文艺丛书、20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美国文学史论译丛、21世纪人丛书、外国现代惊险小说选集、文艺探索书系、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书系、三联书店的丛书群、上海人民的丛书群、上海译文的丛书、作家参考丛书、文学新星丛书、两套法国文学丛书、两套外国短篇小说选、当代外国文学丛书、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20世纪文库、美学译文丛书、几套评介新知的丛书、走向未来丛书、外国著名军事人物丛书、兔子译丛、20世纪外国大诗人丛书、八方丛书、外国历史小丛书、外国著名思想家译丛、猫头鹰文库、三个面向丛书、宗教与美学丛书、青年译丛……
我急匆匆地翻看,一口气读到篇末,抬起头,已是五更时分。眼中的泪,洒落在桌上、屏幕上,化作斑斑点点的痕迹;是困倦,也是心花的绽放。展一展腰身,我叹道:“这正是思想启蒙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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