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菲利浦·考夫曼的电影《布拉格之恋》，我就到第四大街去了。那条大街两旁的房子，有点仿欧，但颜色我想再深一点才对。我不想用与“深”相反的词，来形容我面前的不深——不深的路面、冬草和匆匆走过的女郎。

　　我不想!是因为我一直走在“深”中——走在《布拉格之恋》深的影像中。

　　深的建筑，深的性爱，深的国家……

　　这又是一部让我难以下笔的电影，它涉及的东西过于纷繁，我真的不知道，我写某一部电影的可能性，从哪一刻开始拥有?它跟冲动有关?或者跟不冲动有关?或者跟二者都无关。我忽然想说，它们跟第四大街有关吧!我从第四大街回来，就急于坐在电脑前。我敲击着键盘，那声响就跟我走在第四大街上我的皮靴声响类似，也与电影中那个照相机拍照的声响类似。就这么认定吧，第四大街与我写此篇笔记的可能性有关。

　　电影开始就进入性爱，男主人公脑外科医生汤马斯说，脱掉你的衣服!他说得温情而又果敢。他大约已经习惯于这样说着，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面前的女人脱衣服——衣服脱下来了，他们立即做爱，大幅度的，不缠绵的，三级片式的。然而，我只记住了，汤马斯的眼睛，细长深凹，眉毛与眼睛距离很近，眼眸闪着绿莹莹的光芒……

　　汤马斯很帅!你爱他不行，你不爱他也不行。

　　汤马斯与“N”个女人有染。N这个字母，如果与女人放在一起，它所涵盖的问题该怎么看?考夫曼打算赋予它的只是“性是轻的，爱是重的”，这一个毫无新鲜意义的说辞吗?我在想，捷克被苏军占领，汤马斯在女人身上寻求满足的同时，是否也在转移沉重?我又在想，苏军未侵占之前，汤马斯不也是这样不断地捕获女人吗。

　　当然，汤马斯的生活，除了女人还有别的。那些“别的”，都是轻的吗?汤马斯是男性的，是医学的，也是政治的。他的智商和情商，都卓尔不群。他说着俄狄浦斯王，语速很快，有一些激昂。他这样说，俄狄浦斯王不明原由弑父娶母，可是当他知道了，就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自惩，而苏联不是。汤马斯把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写成文章刊出，他必须承担后果。由此，他不能再做医生了，后来他去当洗窗工了，再后来他去朋友的村庄劳动了。20世纪中叶的捷克，没有言论自由。每一个人，都在规定中苟活，不!每一个人都是“规定”。想不规定吗?想!导演考夫曼先从“色”开始了——脱掉你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能脱掉，国家的衣服能脱掉吗?考夫曼，在《布拉格之恋》中，重重的拍摄了“非俄狄浦斯”般的“布拉格之春”。坦克轰隆隆地开进了布拉格，也开进了汤马斯的爱情漩涡。

　　汤马斯的情人，女画家沙宾娜逃亡日内瓦。汤马斯和妻子泰瑞莎，也逃亡日内瓦。在布拉格发生的恋情，移植于异国。汤马斯依旧他的性爱序幕——脱掉你的衣服!但汤马斯与沙宾娜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沙宾娜最了解她的汤马斯，汤马斯来了，她会戴上那顶黑呢帽子，凝望镜中的自己。汤马斯一见到帽子，就异常激情。把性爱与一个别出心裁的很微小的物质细节，联系得如此紧密的唯有导演考夫曼吗?有帽子则疯狂，没有则离去。这是沙宾娜的独有，通过汤马斯“帽”有独衷的独有!汤马斯说，我见到那帽子，就想哭!随之，他会扑上去。相反，沙宾娜遇到新情人法兰斯后，帽子的意义丧失殆尽。法兰斯对帽子毫无感觉，因了这毫无感觉吗，沙宾娜决然离开了法兰斯。

　　美丽的泰瑞莎，一个成为汤马斯妻子的女人，她怎么样呢?她重蹈近乎所有妻子这一角色的苦痛。她流着泪对汤马斯说，你带我去找她们，你和她们做爱，我帮你脱掉她们的衣服……汤马斯一次次的背叛，他们又一次次的和好。考夫曼处心积虑地在将性与爱分开，又将它们合一。考夫曼翻来覆去，泰瑞莎山重水复!而沙宾娜却自得得多，你爱我吗，汤马斯?想我吗?来吧!我戴上你喜欢的帽子。就是这样，汤马斯抱着她在画室中转圈，然后上床。他们在欢爱，沙宾娜在欢爱，她的欢爱没有负担。但泰瑞莎不行，如果她不结婚，是否她不至于那么敏感，不至于那么在乎背叛?婚姻，让背叛而成为背叛!这是普遍意义。

　　回到爱情，有一点千篇一律。然而，彻骨的爱情，还是让我感动。出演基斯罗夫斯基《蓝》的女主角茱丽叶·比诺什，又出演《布拉格之恋》的女主角泰瑞莎。茱丽叶·比诺什在这部影片中，角色定位比《蓝》轻，轻得如轻风。她青春四射，单纯认真，她笑得澄净，哭得心碎。泰瑞莎轻吗?其实，泰瑞莎仍然是重的。爱一个人，一定是重的!

　　不允许泰瑞莎拍别的了，拍裸体女人吧。她打电话给沙宾娜，问她可不可做模特。沙宾娜如约而至，并主动脱掉衣服。泰瑞莎望着赤身而性感的沙宾娜，她不可言说。她拍摄着她，追逐地拍摄着她。她对准了她们同共属于过的汤马斯吗?她对准了不可以拍政治新闻的规定吗?她对准了另一个肉体对自己爱情的侵犯试图报复吗——她流着泪在拍，再拍!沙宾娜的各种体姿和复杂情绪在一起，这两个不同处境不同生活态度的女人在一起。大提琴的声响，从布拉格飘到日内瓦——那是为做爱，为辱国，为拍照而拉响的大提琴吗?大提琴，有一种重的感觉，我听得出琴弦的金属感是重的，包括旋律。

　　沙宾娜穿上了睡衣，从泰瑞莎手里拿过相机，她对泰瑞莎说，脱掉你的衣服!沙宾娜的脸上，有了霸气，也有了诡谲。沙宾娜笑着举起了相机——泰瑞莎必须要面对这笑，以及这笑背后的诡谲吗?“拍照者”反被“被拍照者”拍照，泰瑞莎不情愿。可是，她躲在沙发后面，还是脱掉了衣服。她在放开什么?泰瑞莎笑不出来，也不再哭泣!沙宾娜对准了赤裸的泰瑞莎，她的对准，是画家的?是女人的?还是其他?泰瑞莎躲闪着，后来，她趴在沙发上。沙宾娜骑在泰瑞莎的身上，慢慢扒下了她的内裤。泰瑞莎任凭沙宾娜扒着，任凭沙宾娜拍着，为什么?

　　拍照，一直没有停歇。从坦克，到仙人掌，再到赤身裸体。那种“嘎嚓嘎嚓”拍照的声音，我听着心里难受。

　　性与爱。

　　轻与重。

　　个人与国家。

　　承受与不能承受。

　　——生命都那么的轻，那么的轻。

　　影片结尾，汤马斯和泰瑞莎出车祸死了!死前那一夜，他们跳完舞去旅馆睡觉，旅馆的房间号是“6”，这是他们在小镇相识那次汤马斯住的房间号。从数字6，到数字6，那个镜头悄悄移动，我的眼睛湿了!第二天早上，下雨了，汤马斯开着卡车往回返。路上，泰瑞莎把脸贴在汤马斯肩头，她说，你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我们现在很幸福!

　　电影戛然而止。

　　生命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