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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桔事

时间:  2024-02-13   阅读:    作者:  李湘莉

  一

  桔树长在我家斜对面,可不是我家的,是隔壁伏娥奶奶家的。但桔树带出的故事是丰富的。有快乐,有忧伤,有的甚至是苦涩的。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最终都变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变成了我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与感悟,有着别样的滋味与温存。

  提起伏娥奶奶,话题老长了。最初,她没有给我们这群混沌的孩子留下好的印象。

  在八十年代,虽已经改革开放,但在偏远的农村还是较闭塞,物质较为匮乏。在我的印象之中,乡村除了野树杂草,就是农民种的谷物豆类,几乎寻不见一棵正儿八经的果树。不知伏娥奶奶家是哪一辈,在哪一年,在哪儿,弄来两棵桔树栽在了她家房左。我家与伏娥奶奶家只隔几步之遥,每天醒来一开门,桔树便摇曳在眼前。从我记事起,那两棵桔树已有半抱之粗,高出房顶,春天顶一头绿冠,开一树白花,与蓝天白云媲美,秋天压一树红果,像顽皮的红孩儿在风中荡秋风。那架势可是让人销魂的。每当有人路过,总要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然后赞美一番。

  每年桔树花开,庞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枝叶难掩桔花的姿容,一团团,一簇簇的雪白和粉黄,惹人眼目。桔树的笑颜把人的眼睛点得生亮,仿佛能听到它们的笑声,咯咯的,脆脆的。尤其那香味,让人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做着深呼吸,心里荡起一波一波的感动。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整天泡在桔树下,看蜜蜂,捉蝴蝶,也看鼻涕虫怎样竖起触角,蠕动着笨重的身子,朝枝叶间慢慢移去。我们有时也找来纸盒或布袋,等着桔花经风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我们拾起,装袋,偷偷地放在枕头下当香囊。也等着土蜂。土蜂把家安在泥地里,有时也安在树缝中。它飞上桔树的高枝,拱着肥胖的身子在桔花瓣里撅来撅去的,我们看着很是不舒服。于是,总想把它赶走或报复一番。于是,找来砖头或瓦片,往它身上猛力砸去,常常土蜂没砸着,却引来花枝乱颤,落了一地的花瓣。我们也常常在桔树下找到了土蜂的窝。于是,找来瓶瓶罐罐,把瓶囗对准洞囗,用树枝在洞里搅动几下,土蜂只好把毛绒绒的脑袋从洞囗探出,鼓着眼睛,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嗡”一声,没想到飞进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瓶子里,我们立马封住瓶囗,它急得扇动着翅膀在瓶里嗡嗡乱窜,我们把瓶子举得老高观赏着,有一种“打胜仗”的得意。我们有时也往瓶里塞满着桔花瓣,让它吃上“美食”,想像着它能酿出甜蜜的蜂糖。每次伏娥奶奶看见我们,总要咬牙切齿地骂我们,挥舞着手把我们轰走。不日,她砍来柴草和皂角枝,把桔树围了。那皂角枝竖起的尖刺闪着冷冷的光,让我们望而生畏,只好暗暗咒骂伏娥奶奶,并给她取外号“青角眼”。背地里也没少破坏她家的菜园,糟蹋她家的菜苗。

  二

  大清早,太阳还来不及升起,路边的草木挂着细碎的露珠。远村、近岭、田野、草垛、溪流,被一层薄薄的雾包围着。屋顶上轻轻地升腾着炊烟,与薄雾交织在一起,画般美丽。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狗吠和鸡鸣。一切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打破这种宁静祥和的是伏娥奶奶。

  她从她家桔树边闪出,站在谷场一块小高地上,两手一拍就开骂。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能抛出来。

  自从桔树开花挂果后,伏娥奶奶不仅用柴草和皂角枝把桔树围得水泄不通,还把那条大灰狗拴在了桔树下,这还不够,她还把床铺搬到了阳台,来了个24小时把守。只要有人从她家的桔树边路过,她马上耷拉个脸子,半斜着眼睛。在她眼里,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小偷。村东头的哑仔爷爷看不惯了。某日,他特意跑去早禾市,买了两个肉包子,到了天黑时候,喂了那条大灰狗,解了拴绳。他怂恿着少华叔、新仔哥、张华还有日日去摘桔子,而他自己带上旱烟袋跑去伏娥奶奶家喝茶聊天了。等他们几人口袋装得满满的,摸到后山发出咕咕的鸟叫声,哑仔爷爷就叼着烟斗满意地离开了。第二天清早,伏娥奶奶发现自己的桔子被人摘了,所以,引来了一场咒骂。左舍右邻站出来听了个究竟。知道伏娥奶奶骂得对象并不确定,每个人都放了心,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各回各家了。往猪槽里加一舀料,在场院里撒一把谷,有的端起碗,靠着当阳的墙根扒拉着米饭,有的赶着鸭子下河了,有的牵着牛儿上山了,孩童们背着书包上学了。

  快到中午时,没想到伏娥奶奶的老母亲提了半篮子桔子来我家,说给湘莉妹崽吃。其实,我每次路过,伏娥奶奶的老母亲都会拖住我,背着伏娥奶奶摘些桔子给我,如果我不要,她会强行塞进我的衣兜里,说吃吧。她话不多,但眼神里满是疼爱。对伏娥奶奶的老母亲,我有着十分的好感。外婆再三推辞说不要。伏娥奶奶的老母亲一下子眼眶红了,用满口没半颗牙的嘴说道:小邹嫂子啊,你咋就那么生份呢,我每家都送了点啊,你咋就不收呢,我家伏娥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们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啊!伏娥奶奶的老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抹眼泪了。外婆见势不妙,只好连忙说,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还小的我,不知道伏娥奶奶的老母亲为什么要把桔子送到每家每户,还哭着要我们收下。难道她要为她女儿的“无理”赎罪,讨得宽恕?其实细想,伏娥奶奶也并不坏,只是“护食”厉害。在我心里,我已经认定伏娥奶奶的老母亲和伏娥奶奶不是一路人,她有着一颗乐善好施的心。

  小孩子的爱和憎最分明。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伏娥奶奶对我们表示什么。伏娥奶奶的母亲的行动,让我的恨意消了不少,觉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挺有意思的。

  三

  伏娥奶奶还是像之前一样,寡情刻薄,什么都计较,什么都数落,连鸡毛蒜皮大点事,都要骂半天,吐沫星子乱飞,过急时还拜天拜地,花样百出,村里人开始还劝劝,后来就由了她,当看戏。

  我家那年开了榨粉厂,满场满院支起了架子晒满了粉,难免招来鸡鸭鹅跳起来偷吃两囗,伏娥奶奶只要看见,就骂鸡骂鸭骂鹅,举起柴棍追出去老远,回来时还一边骂,一边拾起掉在地上的米粉,洗洗,再晒上。有时上面工作组的人下来视察,看见我家榨粉,过来看个热闹。由于山高路远,难免留下来吃顿饭。要吃饭,我母亲必须关了机器,腾出手来,宰了鸡,炖了老鸭汤……那时酒风极盛,一次下来可喝个一坛两坛水酒,喝得颠三倒四,五仰八叉,还强抬着眼皮说,我没醉,再来一碗,起劲时,能把牛皮吹上天。我是不喜欢他们这样的,常常感到孤独,我便坐于大门囗的石凳上,看远山,看近岭,看一群群大雁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我常常想,它们从哪儿来,要飞到哪儿去?忽又几只鸟飞来,这次它们没有飞远,落在了伏娥奶奶的桔树上,它们从这个枝桠跳到那个枝桠,叽叽喳喳,喳喳叽叽,欢快地啄着树梢上的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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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娥奶奶见了,也要开骂,这次不是骂我,也不是骂鸟,而是骂在我家醉酒的人。她骂得内容大致是,我家是外地人,在这里成家立业不容易,要那些人少来我家吃喝。伏娥奶奶把事理说得那么清晰,我们不敢说的,她敢说。还小的我隐隐约约觉得伏娥奶奶怎么不那么讨厌了哩,而且还有几分可爱。

  后来的我得知,原来伏娥奶奶出生于民国,经过了战争、饥饿和病痛,她的母亲本来生了七八个儿女,战的战死,饿的饿死,病的病死,最终只留下了伏娥奶奶和她母亲艰难度日。她吃过野菜、树皮,吃过糠粉、观音土。她瘦巴巴黄蜡蜡的。在伏娥奶奶长到二十多岁时,还没有出嫁。某天,村里来了一个后生,大家叫他春生。春生爷爷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多处负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老家没人了,在村里找了个矮棚住下,靠打些零工和给人放牛过活。也不知是谁为春生爷爷和伏娥奶奶保了媒,他们结成姻缘过起了日子。可日子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春生爷爷身体比之前更糟糕了,不仅腿疾加重,平素里总是听见他“咳咳咳”。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伏娥奶奶本就瘦巴巴黄蜡蜡的,变得更瘦更黄了。样子变了,脾气性格也变了,吃不了一点亏,看不惯任何事,动不动就开骂拜天……我得知伏娥奶奶的遭遇后,一向来觉得讨厌的伏娥奶奶一下子成了我同情的对象。

  四

  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谁曾想,在一树一树桔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我认识了死亡。被死亡召去的是伏娥奶奶的老母亲。她是被她家那头老黄牛牴的没命的。她家的那头老黄牛一向来温驯实诚,我和初崽哥还一起骑过哩,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把人牴死了呢?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刹那间觉得空气都凝固了,沉沉地压迫着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伏娥奶奶的老母亲的尸体装在一囗黑色的棺木里,摆在了桔树下。去祭奠的人排着长队,在桔树下穿行。一朵朵白色的桔花依然灿烂地开着,星星点点,缀满了枝头。我不知是悲还是痛,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死神怎么会突然这样降临?我抬头望天,偌大的树冠挡住了我的视线,只见一树一树的桔花让风吹着,落下一瓣又一瓣,一朵又一朵,铺了一地的素白、粉黄。它们就这样把柔弱、决绝,苍茫铺了一天一地,人世间的无力、无助、无奈与悲痛尽在里头。而伏娥奶奶的老母亲很安详地躺着,像熟睡了一般。我跟在队伍中一起跟她拜别,桔花映白了她的脸,看上去很美。一时间,仿佛缓减了我的悲痛,我居然忘了落泪。当看见伏娥奶奶穿着和桔花一样白的孝服跪在地上哭哑了嗓子时,我的眼泪也簌簌地往下掉。

  出殡后,叫仔叔(伏娥奶奶的儿子)把那头老黄牛拴在了桔树下,举起一块又大又长的木板,一板一板地拍打在老黄牛的身上,每拍打一下,所有的桔枝都颤抖一下,仿佛每一板都拍在了桔树上。桔花又簌簌地落了一地。仿佛在絮絮地诉说着哀伤,又仿佛在呼啦啦地宣泄着悲痛。老黄牛两眼垂着泪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又嘹亮又低沉的哀叫声。那声音穿过树梢,穿过村庄的上空,向四处一轮一轮地扩散,而我的心也充分体验到那种提起又放下,提起又放下的悬坠感。和牛一起跪在地上的还有伏娥奶奶。她篷乱着头发,红肿着眼睛,张着嘴,分明在哭诉着什么,但由于嗓子沙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见囗水淌了一地。她突然举起干瘦的手臂,抱住了叫仔叔的双腿,去夺叫仔叔手上的木板,看得出,她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有了锥心刺骨的痛楚。当然,我更记取了死亡,也只有记取死亡,才更懂得珍惜。

  事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再也没有破坏过伏娥奶奶的菜园,再也不去糟蹋她家的菜苗,再也没有举起砖块,砸那在桔花瓣上撅来撅去的土蜂。而伏娥奶奶再也没有用柴草和皂角枝围住桔树,床铺也搬下了阳台,她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刻薄,反而多了几分柔软与慈悲。也自那以后,伏娥奶奶每年采摘桔子,都要给村里每家每户送上一些。

  其实,我终于懂得了,伏娥奶奶是为了等桔子成熟了,她要挨家挨户地送,她也有一份把温暖和甜蜜送给别人的善良之心。为什么我们就那么讨厌,不给伏娥奶奶这个机会呢。

  我离开村庄很多年了,不知那棵桔树还在不在。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桔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烈烈地开着吧?而伏娥奶奶的老母亲的灵魂也一定没有走远,就栖息在某一朵桔花瓣里,看着村庄里的孩子,聪明懂事地,一茬一茬地长大,看着村庄里的人,一年又一年,无比和睦富裕地生活着,她一定幸福得泪流满面,一定在暖暖地笑,浓浓地爱。

  伏娥奶奶一定在嘟囔,嘟囔我们为何不来她家的桔树下。之前总以为她的语言只有“骂”,其实,那是她的博大方式,其中包含的东西,一直没有读懂。

  现在懂得了,有点儿晚。只能以小文来怀念伏娥奶奶了,奶奶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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