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在江淮段另有别称,一部分人称“里运河”或“里河”,又有人称“上河”,后辈才开始认真地唤作运河,之前的名字就慢慢地生疏了,然而每每听人提及上河,依旧有壮阔豪迈的气概。乳名,甚至是诨名,到底如从娘胎里带来的肤色一样,是执拗到顽固的一种存在。
上河横贯南北,从始至终经过汪曾祺笔下的高邮小城——这自然也是从古至今的事情。上河两岸是城里乡下生生不息的日子。西堤连接的是“三十六湖秋水阔”的高邮湖以及湖西地区。湖西本来多是渔民,但西南一直到连接仪征的丘陵地带也靠种粮产茶度日;东堤以东便是广袤的里下河平原,人们从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劳动,到了兴化接壤的东北乡也才有渔民与渔事。
运河堤被称为上河塘。上河塘也是运河堤近处区域的指代,是运河与城市接壤过渡的地方。它临近城市又远离城区,高高地张望着上河以东的城池以及平原。上河是悬河,河床高于城市的平面,最大落差有十多米,所以“上河”一称在地理上是实至名归的。汪曾祺在《我的家乡》中记录了这条古老的河流:
我的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我小时侯常常到运河堤上去玩(我的家乡把运河堤叫“上河堆”或“上河埫”。“埫”字一般字典上没有,可能是家乡人造出来的字,音淌。“堆”当是“堤”的声转)。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穿过菜园就是河堤。……这段河堤有石级,因此地名“御码头”,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据说御码头夏天没有蚊子)。运河是一条“悬河”,河底比东堤下的地面高,据说河堤和墙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我们几个同学,可以指认哪一处的屋顶是谁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风筝,风筝在我们脚下飘。城里人家养鸽子,鸽子飞过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过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
汪曾祺说的“上河堆”或者“上河埫”便是运河沿线堤岸,也就是人们平素说的“上河塘”。乡人朱延庆在《江淮方言趣谈》一书的《塘》一文中考证:
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家住高邮城东大街,要跑一段路到第五小学读书。那时的五小在复兴西路,离京杭大运河的河堤很近,他常同一些小朋友到河堤上游玩,看运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河堤上的烟柳,西湖中的晚霞,这些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江淮一带自然包括高邮、宝应、淮安等地,称河堤为河tǎng (上声)。这个“tǎng”, 汉字怎么写,汪曾祺颇动了一番脑筋,最后似无定论。
塘,还有一个意思,指堤岸,堤防。《康熙字典》: 筑土遏水曰塘。《高邮州志》引明代李春芳《东堤成碑记》云:“东堤者高邮之东河塘也。”在民间,往往将有的字音读飘了,“塘”就是一例。本应读阳平,而称河堤为河塘时,却读成了上声了,至今高邮、宝应、淮安一带河堤为上河塘。为什么称上河塘?江淮一带沿运河的城镇认为沿河河堤地势高,故称上河;泰州一带地势低洼,故称下河。
一
上河,是上游的河,上面的河,上天的河。
上河穿过许多城池,但她又不属于某一座城市。或者说,她自己就是一座独立的城池。积土拥水的上河不属于城市,也没有城市的秉性。她是朴素的、乡土的——尽管她在地域和时光中是那样宏大,也改变不了自身乡土的品性。上河虽然领首河东的里下河平原,下河人又总以为上河高高在上,是身在“高田上”的富贵市民,但对于上河塘来说,她和眼下商贾云集的城市到底有天壤之别。
上河塘水土的质地与性格是独立而完整的。它们通过码头,在往来与虚实之间沟通。码头是河堤连接水路与现实的通道,它们是上河苍老而坚固的牙口,一口咬定了几千年顽固的光阴。我知道,运河一线三千多里有许多或大名鼎鼎、或隐姓埋名的码头,有些还与历朝帝王颇有渊源。但不管有没有皇帝老子的脚步踩踏过,它们都是岁月里坚如磐石的事实。事实上,这些码头并不会因为皇帝的登临而改变作为码头的属性,倒是那些皇帝们,因为似是而非的传说,被上河以及她的儿女们铭记。皇帝们的驻跸是对上河塘的临幸,更是河堤对现实的接纳与承载——如果没有河堤边的码头,皇帝的船只能南下北上,流水般地经过,无法在某块土地上展现他的天威。
上河塘的御码头,当然受过皇帝的恩荣。康熙皇帝六次南巡都曾在高邮停留,并在清水潭、南门大坝、南关外等地住宿。御码头是康熙第一次南巡在高邮停泊登岸处。《高邮州志》载,康熙“登岸亲行堤畔十余里,察其形势,召集生员耆老,问其致实之故,细与讲求。”他感慨颇多,留下《高邮湖见居民田庐多在水中,因询其故,恻然念之》等诗歌。皇帝的脚步走上了后来被“御”字圈阅的码头,上河塘成为皇帝从缥缈遥远的水上世界走向热闹现实的唯一通道。
康熙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登临上河塘,乡人贾国维三次在场。贾家是望族,贾国维饱读诗书,他站在上河塘,期盼着龙舟的到来,好将一肚子学识和抱负倾诉给康熙皇帝,得到赏识。当然,他知道更重要的是祝颂,是要给一路舟车劳顿的皇帝说些讨喜的话,只有龙颜大悦,才能让才子肚里的诗气和才气变为现实里的喜气。康熙四十二年二月,康熙帝第四次南巡过高邮,身为举人的贾国维呈献《万寿无疆诗》《黄淮永奠赋》。仅从诗文的题目来看,大概率能得皇帝赏识。果然,引到龙舟上御试,作《河堤新柳》七律、《芳气有无中》五律两首——这才是展示腹中真正才情与诗意的时候。这位在上河塘长大的才子,在举步成诗的“脱口秀”中吟咏道:
官堤杨柳逢时发,半是黄匀半绿遮。
弱干未堪春系马,丛条且喜暮藏鸦。
鱼罾渡口沾微雨,茅屋溪门衬晚霞。
最是鸾旗萦绕处,深林摇曳有人家。
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纯文学”。因为之前有“万寿无疆”之类赞美的铺垫,这时候纯粹抒情的诗情画意就定然讨人欢喜了——从诗歌本身来看,贾国维是有真才实学的。于是康熙帝“褒嘉,旋命随驾入都。特颁白金二十两,为国维养亲之费”。后又将他召入宫中,作内廷馆阁纂修。贾国维“抵京后,入值懋勤殿,早夜恪谨供职。薛遇庆贺宴赐大典,及翠华巡幸所至,召对之下作应制诗。脄藻詀词,顷刻立就,前后赉锡金諲、端砚、大福字、松花石等物”。皇帝褒奖的是他的才华和勤勉,也是表达自身的喜悦与满意,较之于之前同样是高邮人吴三桂的遭遇,贾国维得到最昂贵的赏赐——欣赏和信任,这是这位上河塘才子的机遇和荣幸。
康熙四十四年、四十六年,贾国维又两次扈跸南巡。此时,他成了陪着皇帝南巡的人员,经过上河塘自然更是春风得意。康熙四十四年三月,他随康熙第五次南巡过邮,其母得“有福老人”匾额之赐。翌年赐进士,殿试中探花,任翰林院编修、内廷供奉、上书房行走。康熙四十六年二月,贾国维与弟九仪(进士)随帝第六次南巡过邮,康熙赐其母宫衣一件,金扇一把,泥金《心经》一卷,白银一百两。康熙五十一年,他与状元王式丹等因事被革职。贾国维归休后,与兄弟朝夕相依,孝养老人,友爱倍至。贾家以前有别墅、田地,他又开拓田地数亩,日夜教授子孙功课。他更留心淮扬水利,探本求源,察明究竟,百姓称之为“天官”。
贾国维在码头受到皇帝的恩荣,也是在码头结束了显赫的人生。默默无言的码头是他人生篇章中的驿站,有始有终地连接着一生承前启后的命运轨迹。
这码头就是汪曾祺所写的“据说御码头夏天没有蚊子”的地方,一个如今被现实废弃不用的码头,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让它再度光荣。后来新开的运河变道二十七公里,领首里下河平原江淮段的老运河变为明清运河故道,彻底成为被遗忘在荒烟蔓草中的漫长遗存。曾经繁荣的码头终于成为一个冷清的古代遗迹,像是告老还乡的功臣,虽然穿着当年皇帝赐给的黄马褂,但光荣与梦想已经随着时间老去。
当然,令人满意的是,上河塘的日常还活跃在黄金水道上。即便是高速、高铁与上河从一个方向贯穿南北与当下,但运河上生生不息的日子还是像汪曾祺当年看到的一样动人。他曾在《我的家乡》中写道:
我们看船。运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撑篙。弄船的脱光了上身,使劲把篙子梢头顶上肩窝处,在船侧窄窄的舷板上,从船头一步一步走向船尾。然后拖着篙子走回船头,欻的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扎到河底,又顶着篙子,一步一步向船尾。如是往复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长而极粗,篙头如饭碗大,有锋利的铁尖。使篙的通常是两个人,船左右舷各一人;有时只一个人,在一边。这条船的水程,实际上是他们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种船多是重载,船帮吃水甚低,几乎要漫到船上来。这些撑篙男人都极精壮,浑身作古铜色。他们是不说话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为长年注视着流动的水,故目光清明坚定。这些大船常有一个舵楼,住着船老板的家眷。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轻,一边扳舵,一边敞开怀奶孩子,态度悠然。舵楼大都伸出一枝竹竿,晾晒着衣裤,风吹着啪啪作响。
上河塘的孩子,就是“我家就在岸上住”的孩子。他们张望的河流里,也有一个个移动而温暖的家庭,所以说,上河也是一座城池,一座流动而强大的城池。这里的人们有自己的故乡,河流是他们故乡的一部分。他们在流动的时间和空间里形成了一种流动中的稳定,这种稳定就是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以及人们脸上坚毅的面容。船上的人轻易不上岸,岸上的人也难得上船。上河塘咫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不同城市,甚至不同地域之间的阻隔。他们操着不同的方言,在自己的船上照顾着生计,并不理会所经过的那些城市。而河堤上的人们对他们的注视,其实也是出于一种诗性的关注,或者说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望呆”——这一望很重要,也很深刻。有了这种张望,上河塘就变得诗情和深邃起来。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充满凶险和陌生的水土,也是一座充满温情和幸福的城池,一座流动着时间与空间的城池,是实实在在、触手可感的宏大存在。自从上河塘不断地有了天堑变通途的大桥之后,站在桥上对于过往的观察就更加便利和细致,那些南来北往、春去秋来的细节更加生动与深刻。
船就是上河的鱼,它们生龙活虎地在滔滔河水里繁衍生息,上河塘千年不倒的水土之城是依靠,也是证据。不管是木制的船舶还是钢铁的巨制,是皇家的气魄还是民间的彪悍,上河里移动的城池一直与经过的岸上城池息息相关,它们都因为水流过的善意而富庶与美好。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1275年间经过上河,他在日后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写道:
城市很大,很繁华。民以经商和手艺为生。养生必需品俱极丰富,产鱼尤多。走兽飞禽各种野味皆甚多。用威尼斯银币一格鲁梭就能买到三只像孔雀那样大的雉。
二
我很小的时候,在自己的村庄里经常听到关于上河塘的名字和传说。彼时,母亲总是深情地说:“上河塘放水了。”每年耕种的季节,上河都要通过干渠给广袤的平原放水。上河是土地和生活的源头、活水。母亲的深情大概是我自己体悟出来的,她是不会煽情的。她是上河人,嫁到下河来也并没有什么优越感,只是经常提起娘家上河的菜园。上河边上的高田也种庄稼,但更多的人家为城里人种菜——这里是城市的“菜篮子”。上河人和下河人不多的联系之一就是在冬天到下河来买芦苇,父亲也曾经撑船将野生的芦苇兜售到上河塘的菜园里去。他带母亲去,因为母亲熟悉那里。听说她小的时候经常到菜园里去,趁着夜色捡菜农丢下来的菜边皮,回来和为数不多的米煮粥喝。实在没有米的日子,外婆就让她一起去讨饭,她誓死也低不下头来,后来便成了嫁到下河的“老姑娘”。因为父母与上河塘下高田上人的接触,我由此知道一些诸如九里、腰圩这样古怪而陌生的地名。父亲也曾带回来一些城里的食物,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新见识,以及母亲嘴里一些神秘的传说。他们讲“露筋娘娘”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这个地方在上河塘出城几十里之外的乡村邵伯。邵伯是上河塘边的古镇,特别有名气的是那里的眼科医生。人们说故事的时候总是先这样说:“高邮到邵伯,六十六……”“六十六”说的是路程,人们常带病人去看眼疾,也都知道那里有个没有见过真容的“露筋娘娘”。我也没有真去现实里寻找,好在书上有更清楚的传说。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姑嫂二人赶路,天黑了,只得在草丛中过夜。这一带蚊子极多,叮人很疼。小姑子实在受不了。附近有座小庙,小姑子到庙里投宿。嫂子坚决不去,遂被蚊虫咬死,身上的肉都被吃净,露出筋来。时人悯其贞节,为她立了祠。祠曰露筋祠,这地方从此也叫作露筋。
这个故事比较古老,并且似乎有不少著名的证据。《酉阳杂俎》记载:“相传江淮间有驿,俗呼露筋。尝有人醉止其处,一夕,白鸟蛄嘬,血滴筋露而死。”北宋书法家米芾有珍贵作品《露筋之碑》流传于世;清人王士祯亦写过一首《再过露筋祠》:“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清代徐昂发《畏垒笔记》辨证诸说之伪,认为该祠庙本祀五代人路金,以路金有恩德于此地,后讹为“露筋”而已。徐昂发的研究看来是靠谱的,至少是祛除了过于血腥和诡异的传说,但是民间的事情一旦认真起来就失了趣味。毕竟人们只是口口相传,不是在做学问。民间的情绪很多时候并不讲真假,大抵只为了扬善惩恶,做学问讲究的严密与认真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当然,这个故事所表达的价值观是有些过度卫道的,让人感到不适或不安。汪曾祺说到“露筋晓月”的故事心中不悦,他认为“这是无心肝的卫道之士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并认为“这是对故乡的侮辱”。他在《露筋晓月》里回忆道,一次,他坐小轮船从高邮到扬州,中途经过露筋。由于轮机发生故障,就在露筋抛锚修理。这时,“高邮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橙黄,又渐渐变成深紫,暮色四合,令人感动”。可偏偏有人在这时大煞风景地谈起露筋的来历,他听了不悦,便 “回到舱里,吃了两个夹了五香牛肉的烧饼,喝了一杯茶,把行李里带来的珠罗纱蚊帐挂好,躺了下来睡着了”。不久,见一只麻雀大小的蚊子盘旋于帐外,并将针嘴伸入帐内,正要叮他,却被他手疾眼快攥住了长嘴,用棉线绑住,压于枕下,那蚊子既进不来,又飞不走。于是,他和蚊子之间就有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他问蚊子:“你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东西,为什么要生出来?” 蚊子说:“我们是上帝创造的。”“你们为什么要吸人的血?”“这是上帝的意旨。”“为什么咬人又疼又痒?”“是叫人记住他们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他听了很是生气,便伸出双手,想隔帐拍死蚊子,谁想压在枕下拴蚊子的线脱出,蚊子带着一截棉线飞走了。轮机修好后,一声汽笛,把他从梦中唤醒。这时,他靠着船的栏杆,只见“晓月朦胧,露华滋润,荷香细细,流水潺潺”……
汪曾祺写过秦邮八景,“露筋晓月”便是其中之一。但他梦中所记似乎也有些魔幻,他是用自己的善意去改变这个故乡传说给人们带来的不安。“露筋晓月”虽然自古就被认为是一县之胜景,但到底并非实景。“露筋”的故事和“晓月”的夜色都避实就虚,至少是需要一定想象力的。无奈的是,人们的想象似乎并不完全是美的取向,这自然与汪曾祺“人间送小温”的性情不一样,所以改变只能在他以乡情为名义的笔下深情地进行了。
同样是秦邮八景,汪曾祺也写过 “鹿女丹泉”,这也是上河塘边的一个古老故事。这个故事中的某种情绪同样引起汪曾祺的不满,所以他便又动起笔来。这个故事也是由来已久,而且是有些渊源的,原来的故事核心还是相对唯美的,这里必须作一个交代:
南市桥旁有口井。五代齐朝的时候,有个叫郏道光的,他和他的女儿每天从井中汲水回家烧炼,想得丹成仙,五年以后,丹居然炼成了。郏道光父女吃下了灵丹,两个人都死了。第二天清晨,南市桥旁的井中忽然钻出了一只丹顶鹤,倏然飞向空中。人们惊奇地看到,郏道光与他的女儿骑在鹤背上,他们的身影渐渐地消融在缥缈的云雾之中。人们都说,郏道光父女成仙了。后来人们称南市桥旁的井为玉女井,南市桥因而改为迎仙桥。宋代诗人蒋之奇为此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云:郏家女子已仙去,尚有故井存通衢。
于是,坊间便有个玉女丹井的传说。
但到后世,这个故事口口相传,变成“鹿女丹泉”而定案于地方传说的时候,讲的却是一个和尚让鹿怀孕生子的故事。这让本来传奇的故事有些离奇,讲的是鹿女舔食了大楞和尚的便溺而怀孕,这在形式和内质上都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不知道这个同样子虚乌有的传说为什么能被列入一地的胜景。后来,汪曾祺在改写的按语中先说明道:“此故事在高邮流传甚广,故事本极美丽,但理解者不多。传述故事者用语多鄙俗,屠夫下流秽语尤为高邮人之奇耻。因此改写。”汪曾祺写的故事六百多字,如今看来颇有些新奇和前卫的意趣,尤其是更讲人性:
有一少年比丘,名叫归来,住在塔院深处,平常极少见人。归来仪容俊美,面如朗月,眼似莲花,如同阿难。——阿难在佛弟子中俊美第一。归来偶或出寺乞食,游春士女有见之者,无不赞叹,说:“好一个漂亮和尚!”
归来饮食简单,每日两粥一饭,佐以黄虀苦荬而已。
出塔院门,有一花坛,遍植栀子。花坛之外为一小小菜园。菜园外即为荆棘草丛,苍茫无际,并无人烟。花坛菜圃之间有一石栏方井,井栏洁白如玉,水深而极清,归来每天汲水浇花灌园。
当归来浇灌之时,有一母鹿,恒来饮水。久之稔熟,略无猜忌。
一日,归来将母鹿揽取,置之怀中,抱归塔院。鹿毛柔细温暖,归来不觉男根勃起,伸入母鹿腹中。归来未曾经此况味,觉得非常美妙。母鹿亦声唤嘤嘤,若不胜情。事毕之后,彼此相看,不知道他们做了一件什么事。
不久,母鹿胸胀流奶,产下一个女婴。鹿女面目姣美,略似其父,而行步姗姗,犹有鹿态,则似母亲。一家三口,极其亲爱。
事情渐为人知,嘈嘈杂杂,纷纷议论。
当浴佛日,僧众会集,有一屠户,当众大声叱骂:
“好你个和尚!你玩了母鹿,把母鹿肚子玩大了,还生下一个鹿女!鹿女已经十六岁,你是不是也要玩她?你把鹿女借给弟兄们玩两天行不行?你把鹿女藏到哪里去啦?”
说着以手痛掴其面,直至流血。归来但垂首趺坐,不言不语。
正在众人纷闹、营营訇訇,鹿女从塔院走出,身著轻绡之衣,体披璎珞,至众人前,从容言说:“我即鹿女。”
鹿女拭去归来脸上血迹,合十长跪。然后姗姗款款,步出塔院之门,走入栀子丛中,纵身跃入井内。
众人骇然,百计打捞,不见鹿女尸体,但闻空中仙乐飘飘,花得不散。
当夜归来汲水澡身讫,在栀子丛中累足而卧。比及众人发现,已经圆寂。
上河的景致与传说古来多矣,所谓遵循传统的八景或十景只不过是一个便于记忆的噱头,也是古人组团推销地方文化遗产的朴素手段,所以优劣真假囊括其中算是情有可原。清顺治年间,吏部郎中孙宗彝曾著有“秦邮八景”诗八首,盖有“神尧仙山雪浪飞,晓月明灯玉女回。甓珠西湖邗沟柳,文台东门龙裘堆”之说,内含古八景:神山爽气,西湖雪浪,露筋晓月,耿庙神灯,玉女丹泉,甓社珠光,邗沟烟柳,文台古迹。这些大抵都在上河塘,汪曾祺也多有流连与书写。这位后来远居京城的游子明白,确实是大河里的过往和传说养育了岸上的想象与现实。
三
汪曾祺在文章中自述:“我小时学刻图章,第一块刻的就是‘珠湖人’,是一块肉红色的长方形图章。”1991年九十月间,汪曾祺应邀第三次返归故乡,一向笔墨上慷慨的先生为了书画酬唱,允乡人专门连夜为其治印“珠湖百姓”。珠湖便是高邮湖,因湖中常有珠光得名。宋代沈括《梦溪笔谈》有载:
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灿然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崔伯易尝为《明珠赋》。伯易,高邮人,盖常见之。近岁不复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维船数宵以待观。名其亭为“玩珠”。
这段记载中的“友人”就是北宋时期高邮著名的文人孙觉。这一年秋闱,孙觉高中进士,人们觉得孙觉高中是因为看见了珠光而沾了祥瑞之气。其乘龙快婿黄庭坚为此特地赋诗《寄外舅孙莘老》:
甓社湖中有明月,淮南草木借光辉。
故应剖蚌登王府,不若行沙弄夕霏。
如果说贾国维给康熙皇帝献的是政治诗,万寿无疆的祝颂也未必不真诚,但他的这种诗情多少是势利的。当然,毛遂自荐勇气可嘉,讨人欢心的话也算讨喜,毕竟献诗的对象是龙舟上的皇帝,换作谁也不可能淡定地让机会随大河水流去。而作为孙觉的女婿,黄庭坚给老泰山写这么一首诗——我们也无从考证这首诗是他婚前所写,还是日后所为——但无论如何,这份取悦上人的诚心还是可喜的。况且,黄庭坚在诗中并没有表现出那种“万寿无疆”般的冲动和热烈,而是显得相当克制与体面,甚至都没有说老丈人当初遇见的珠光是什么神光与仙气,而是说成“甓社湖中有明月”。当然,接下来“淮南草木借光辉”就在看似平和的语气中表现出一种难掩的光辉,那是淮南的草木都要借光的闪耀,这比起沈括一板一眼的记载似乎更加模糊,但却更加美妙,这正是诗的绝妙之处。
烟波浩渺的高邮湖与上河的西堤是连成一片的,河湖相连的大水孕育了物产丰美的里下河平原。众多的河网像是平原的经脉,而河湖的源远流长则是生长和记忆的根源与命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里,乡人们对于河湖是敬畏和崇拜的,他们的生活永远依靠伟大的河湖。沈括、孙觉、黄庭坚这样一流的才子学人并不是没有辨别真伪的能力,而是内心对上河的崇敬让他们的笔下升腾起一道神性的光辉,这光是方向,更是力量。
较之案上文字里的光辉,上河以及下游或耕或渔的乡民们也有自己心里的光芒。汪曾祺在《我的家乡》中写到这种神性的光亮:
……运河堤上,龙王庙里香烛昼夜不熄。七公殿也是这样。大风雨的黑夜里,人们说是看见“耿庙神灯”了。耿七公是有这个人的,生前为人治病施药,风雨之夜,他就在家门前高旗杆上挂起一串红灯,在黑暗的湖里打转的船,奋力向红灯划去,就能平安到岸。他死后,红灯还常在浓云密雨中出现,这就是耿庙神灯——“秦邮八景”中的一景。耿七公是渔民和船民的保护神,渔民称之为七公老爷,渔民每年要做会,谓之七公会。神灯是美丽的,但同时也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怖感……
耿庙曾在上河塘上,又名七公殿。曾经香火旺盛的寺庙从御码头北去不远便是,现在只剩下一个地理标志。又有人立了乡间寻来的石柱,臆想是七公殿里的遗存——是那盏灯笼亮在高处的依据。石柱上的伤痕累累就像是纤夫身上的伤疤,证实了它的本来身世。现实里的证据即便已经似是而非甚至灰飞烟灭,可传说这种模糊而诗性的存在却比石头还要坚硬,因为这灯是亮在下河世世代代人们心里的光芒。
耿公真有其人,本名德裕,是宋仁宗时通判,山东兖州府东平州梁山泊人,兄弟辈中排行第七,人称“七公”。耿为官清廉,后弃官隐居高邮,皈依佛门,吃斋念经,禅座前长明灯彻夜不熄。他平日抚恤孤寡,周济贫民,为人治病,从不收费。据传,七公仙风道骨,常坐在一个蒲团上,在高邮湖上飘来飘去。七公八十一岁去世,人们在他常游憩的甓社湖边建起七公殿,又称耿庙。南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海风大作,盐城、兴化深受其害,高邮人向七公祷告,遂安然无恙。高邮人奏明皇上,孝宗敕封其为康泽侯,意为七公给百姓带来了安康和恩泽。以后多次出现七公显灵,先后被加封为康泽灵位应侯、隐泽灵位侯等。
不知道汪曾祺心里有没有这样的神光?但他也像那些士子们一样,带着这些故事从上河塘离开了故乡。从他诸多叙述离乡的文章里,看不出他从水路还是陆路离开这座城池,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他一定是从上河塘出发的,这里是他生命和精神成长的起点。上河塘作为一条河边的古老道路,从始至终是这座小城南来北往与古往今来的通途。《汉书·贾山传》曰:“秦为驰道於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地处吴楚的高邮,一直有水路两通的大道,养育着从秦代就叫高邮的城池。无论是水里的波涛,还是岸上的烟尘,都是这座古老城池的依靠和证据。
游子的脚步无论走到哪里,脚上总粘着故乡道路上的泥土,心里总放不下上河塘那如幻境般的水天一色。这水天一色究竟是什么呢?文人、故事、传说,其中又有书生智慧、民间才情和世道仁义,这些构成了一个地方厚实的文脉与传统。这些看似虚实相生,甚至似是而非的存在,养育了一个地方的精神与气度。我们不需要舍近求远去问道,也不要洋为中用去嫁接,老家和过往之中就有这种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它们不故作高深,也不晦涩难懂,甚至只在水土草木之间流淌,无私而又无所求地养育着我们的前世、今生,以及未来。
汪曾祺离开几十年,后来回乡也不过三两趟,但在他水一样的文字里,你永远都能看到上河塘那唯美的秋水长天,这就是水土养育出来的文气:
湖通常是平静的,透明的。这样一片大水,浩浩渺渺(湖上常常没有一只船),让人觉得有些荒凉,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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