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北的一年十二个月份,是被镶在冰雪的相框里的,寒冷始终是这片土地上想绕也绕不过去的话题。花开花有序,不能那么太铺张了,要节俭着开。草发草有心,茎秆还在向上拔高的时候,籽粒的成熟期已经包含在枝叶里。被浓缩的日子都是精华,每一棵植物都在精打细算地掐算着,啥时候伸展开叶子,啥时候成熟了种子,另外还要让时间有些节余,叶和果要落到自己脚下的土地上,才能生自己的根,沃自己的土。
东北的冷霜期长达六个月啊,不管什么都要围绕着寒冷转圈圈,这冬天可是说到就到,一个出溜滑就来到了眼前。当续了新棉花大被一样的大雪,铺天盖地捂下来的时候,山川河流便不再闹腾,乖乖地,头挨着头,脚挨着脚,进入到一个悠长而甜美的梦乡之中。
此时的东北人家,被蓬松松、暄腾腾的白雪裹住,有一点点光亮透出来,好像那亮晶晶的星星一样。烟囱里冒出的烟火气,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展现着这片土地上的人脉,还是那么的顽强不息。房檐下在滴滴答答地掉落的水珠,像是一个个汉子的身上滚落下来的汗珠。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如同一位位老爷爷的拐棍拄到了地。
被白雪覆盖着的院子里,还有一趟趟的柴禾垛,一人多高,排列整齐。不知道东北气候的寒冷,就不知道这些柴禾垛的价值所在。那些被大斧子劈开的木头,烘烤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岁月。那些未来的日子,又转化成一块块柴禾柈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等待着一块块地抱进屋里,填进火热的灶膛。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严丝合缝地拼接出一年一年,那些青春年华与白发苍苍也都化为云烟,消失在浩瀚夜空。
这一垛垛柴禾,好像是凝固的火焰,让燃烧成为唯一的驱赶寒冷的方式,有了燃烧,才有温暖,有了温暖,才有了东北人家的生活。
二
当滚热的烟气从烟囱里升腾而起的那一刻,整个村庄便从雪地里挣扎着站起。人气蓬勃,好像早晨的霞光,泼洒在雪白的大地上,显得那么的生动。
能够烧好灶膛里的火,一定是这户人家最操劳的那个人。母亲都是在黑夜尚未隐退,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候,炊火做饭的。
灶膛里的火慢慢地旺盛了起来。严冬里的早晨,母亲往灶膛里续的第一灶柴禾,一定是柞木柈子。柞木的木质细密而坚硬,所燃烧起来的火也是最硬的,用它来烧第一灶火,也是最合适不过的。清晨,气温已经下降到最低点。冷气穿过门窗的缝隙,渗透到屋里,把一点点的热乎气都给吸走。整个屋子没有一点暖气,好像是已经冻佝偻了腰的老头,急需些热气,来暖直腰身。
柞木柈子的火焰发出金黄的颜色,这份炽热被灶膛紧紧地箍着,变成一股强大的热力,在炕洞里来回穿梭着,翻腾着,拧成了一股劲儿。
大柈子很快被烧成了一根根的木炭,通红通红的,如同一根根通条现出应有的钢性。那一根根的炭火断面上,隐约可见细密的木质纹理,一圈圈地环绕在火焰之中,像是一个个热切的眼神,在做最后的凝望。森林是绿色生命的延续,绿色的生命是这个世界的标志,每一棵树木都有最终的归宿,要么腐烂,要么燃烧。腐烂与燃烧都是生命的开始,而燃烧却把最后的光与热,献给了人间,却多了一层更加深远的意义。
母亲把木炭从灶膛里扒出来,装进了铁盆里,端到了屋地上。立刻,一股滚热的清气溢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寒气,柞木所特有的苦涩气息,也随之而来,让人觉得十分的受用。
母亲又把几块白桦柈子填进了灶膛,洁白的桦树皮接触到炭火,便“呼啦”一声,燃烧起来。白桦树的秀美,更多地体现在那层雪白的外皮上。特别是雪地里伫立着的白桦树,被白雪烘托出来,成为山野的精华。这份天生丽质,此时化为一股艳黄色的火焰,那份雪白也化为一缕香魂,闪亮在夜空之中,与寒夜交融,凝结成一朵朵的雪花,飞舞于广漠的山川之间,再一次把心魂安放在森林之中。
生命有如光焰一样闪烁,或如萤火,或如烛光,或如流星。那一点光芒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却是拼尽自身所有的能量。光阴消逝,一去不回,带走的不只是美好,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丑陋。不管怎样,有始有终,才是人间正道。
灶膛里的火,并非一味的大火。灶膛是不会挑选木柴的,挑选木柴的是烧火的人。烀煮不易烂的食物,需要长时间的火候。母亲便去柴禾垛边,抱来几块摞不上垛的疙瘩头。
每一根木头都有自己的难点,好像满腹心事的那个人,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凝结成了一块病。人食五谷,焉有不生病的呢?人于百事之中行走,自有烦心事缠身。一棵树生长于土地之上,土壤也有贫瘠与富饶之分,环境是生长的另一个因素。解不开的疙瘩却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缺憾而存在着,有得有失,懂得失,就是得。
难煮的食物只能慢慢地由慢火去煨,一点点地煨透,滋味方能慢慢进入其中。这时候,不能急火猛攻,往往这样的结果会让食物失去了软糯,而多了几分柴硬。平心静气地面对一膛柴火,任尔有万般焦燥,落到一个人的身上也变得不急不缓。
煮些稀饭,母亲会把枝条梢头之类的小柴禾抱进屋来,这等小柴禾起火快,沸点高。往锅里添上一瓢水,去饭盆里挖上两勺干饭,放于水里。盖上锅盖,便听见锅边的响水声,没一会儿,便哗哗大开,须臾便把稀饭端上桌。
火中有三昧,心神平静,杂念止息。火上是水,只有水才不会被火烧焦。水在火上沸腾,五谷便在这里真正地成熟。
五谷在锅里的生与熟,在母亲那里是有尺度的。那五谷在锅里所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侧耳谛听,恍若谛听五谷在田野里拔节、灌浆、成熟的声音。自然的韵律是那么的平和,又是那么的富有节奏,母亲是位平凡的俗人,她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在她漫长的人生体味之中,于烟火升腾的灶间,参透了火中之味。
三
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有一位砍木不止的吴刚。他一直都在砍着不停生长的桂树。永远砍不倒,永远也砍不完。这里似乎包含着一个永远都不能结束的故事,树木里所包裹着的一圈圈的年轮,像极了向前滚动的车轮。千百年来,人们就像砍桂树的吴刚,从古砍到今,而且还将永远地砍下去。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经里的《小雅•伐木》是这样写的。每天的清晨里,山谷里便传来了啄木鸟的啄木之声。好像那是一声声催更的梆声,在提醒着人们,该早些起床下地了。
啄木鸟的勤奋在于维护生计,它贪恋那树体之中的高蛋白虫子。我比它更容易获取这些白虫子,大斧劈柴的同时,意外地从木头里掉落出。白虫子都是一些害虫,我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大树还很健康的时候,便侵入树体之中,致使树木死亡。我知道大风的侵袭,让许多树木都倒伏了下来,每每走过这些倒木的身边,便听见了一声声的啃食木材的声音。这些白虫子也是很勤奋的,把整个树体掏空,需要很多年呢。
啄木鸟有个“森林医生”的美誉。它们在森林之中做短促的飞行,没飞出几米就钉到一棵树上。左右端详着,真的好像是在望闻问切呢。“病树前头万木春”,在它扇动的翅膀下,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绿意葱茏。
啄木声声,愈发的响亮,就在说明着木柴的干枯程度。循着声音的方向,父亲便迈开了脚步。森林苍莽无边,也让心境无边。心里装着这片森林,自然便有森林的轮廓,也让脚步有了正确的方向。他的两只脚如同那啄木鸟的两只翅膀,勤力是生存的唯一条件,也是山野人家的唯一准则。
太阳如果一直都挂在天上,会没有了黑夜,也没有了寒冷,东北人家也会节省许多的柴禾。阳光普照大地,把无限的温暖相赠,柴禾的作用是把这温暖无限地延长。
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就如同垛在山峰上的柴禾垛。森林里的树木在不停地生长着,走进森林里的人也在不停地生长着。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便与父亲走进森林之中。
东北的气候总是那么的极端,要么最冷,要么就最热。山野人家也会随着气候的变化,柴禾也分成了冬夏两季。冬天有大柈子,夏天有小茅柴,这才是生活的要点。
森林有许多胡榛柴、王八骨头一类的小灌木,父亲像收割庄稼一样,收割着这些小灌木。捆柴用的东西,可不是一般的绳索,而是用一棵细小的榆树棵子,将根部踩在脚下,充分地拧熟,让其产生更大的柔韧性,从而达到了捆住柴禾的目的。
这样的小柴禾都是一捆捆地摞在山坡上,让水分晾干,再一捆捆地扛回去,在炎热的夏天里,用它来生火做饭。夏夜闷热异常,并没有因为灶膛烧火,而使炕上的温度增加。凉爽的炕面,让人能很快入睡。
当我扛起斧子,走向森林的时候,还没有习惯于啄木鸟的啄木之声。枯木隐没于木秀之林,少之又少,啄木之声也渐渐地远去了。当我寻到了一棵枯朽之木,就像看见了生活的希望。那满地的木屑在印证着啄木鸟的勤奋。而这棵枯木的损失,也将注定要让那啄木之声更加深远些了。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了啄木鸟竟然在沟壑的泥地上飞起,黑白相间的翅膀在上下扇动着,好像挥舞着的花旗一样好看。我猛然想起肩上的枯木有多么的沉重,我的行为,是让啄木鸟改变了自己的食谱吗?去草丛里寻觅蚂蚱,不失为一种选择。
应变是一种适应着世界变化的能力,人类不能改变千百年的取暖方式,砍柴砍柴,不停地砍柴,砍到何时才能停止呢?
父亲和母亲相携去了天国,那里有一天到头不落的太阳,不必再为漫漫的黑夜发愁。我想啊,他们一定有足够的温暖,不再会为没有足够的柴禾而发愁。
我辈依旧砍柴,这样的路,一代人走去了一代人又走。我顶着太阳,脑袋顶已经晒得火热,却舍不得丢下肩上的柴禾。路上总是杂草葱郁,却充满着生长的力量。
柴禾人家,是东北生活里最温暖的人家,所以一代代人都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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