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爱情散文 >

夜雨滂沱

时间:  2024-02-29   阅读:    作者:  江少宾

  一天从早晨六点钟开始。起床,上厕所,烧开水,刷牙,洗脸……期间,我会见缝插针地浏览一遍微信朋友圈。家人,朋友,同事,作家,他们有的在晒美食,有的在晒娃,有的在晒期刊目录,自然也有人默默转发,不置一词……热闹是他们的。我喜欢独处,从不在朋友圈里公开自己的日常生活。除了公众人物,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地鸡毛,没有公开的必要。

  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已经“隐身”很久了,生活两点一线,工作之外几乎不应酬。在陪读的日子里,我成了一只负重爬行的蜗牛,道阻且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早餐相对简单,两个包子,一瓶鲜奶,儿子风卷残云一般,抹抹嘴,拎起沉甸甸的书包,穿鞋,出门。从六点三十五分起床到七点钟出门,早晨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这也是绝大多数初中生的早晨——疯狂的闹钟,睡眼惺忪地穿衣,边走边吃。鼓鼓囊囊的书包坠在背上,急行军一样匆匆出门。

  初一上学期,开学伊始,我大张旗鼓地做过牛肉面,熬过八宝粥,两个月之后就放弃了。不得不放弃。感谢那位陌生的家长,她在某个十月的黄昏让我醒悟,学生家长是另外一种生物。“哪有时间吃面哦?还牛肉面!我家从来都是带两个包子,车上吃……”我有些惊讶,“这样不行吧?正在长身体啊!”这回轮到她惊讶了,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看我,脸上浮起一缕不以为然的笑容,“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她一根根掰着手指头,边掰边说,“地理,生物,政治,历史,都要背。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你自己算吧,可有时间吃早饭?难不成你家是天才哦……”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过身去。路灯下,迎面走来一个束着齐耳短发,背着书包,戴着金边眼镜的小姑娘,疲倦像一小片乌云,厚薄不均地摊在她的脸上。脸上暗红色的青春痘,米粒一样散在鼻梁左侧。做母亲的疾步上前,接过书包,过马路,消失在浓墨一样汹涌而来的暮色里。小姑娘的校服大了一号,撵在母亲身后,单薄的背影,像一张被风吹皱了的褪色的剪纸。

  她并非讥讽,也不是鄙夷,而是一种不好明说的心虚。确实是心虚,不冲过终点,没人敢保证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输。我相信,作为母亲,她也想给孩子做一碗牛肉面,但和繁重的课业以及有限的睡眠相比,她只能选择放弃。对于绝大多数家长来说,这其实是一道“送分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茫然了,同时有了焦虑。这是一条你追我赶的赛道,如果不想提前出局,只能和大家一起拼命奔跑。

  要命的是,这是一场短跑,一局定乾坤,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失误(哪怕只是一个趔趄)。那些以耐力见长的长跑运动员往往只能屈居末座,在这场速战速决的赛事中,他们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

  那个瘦削的孩子住在我家楼上,他很少笑(我怀疑他已经不会笑了),背着书包,上学放学总是一路小跑。从小区到学校,步行至多十五分钟,但他总是急慌慌地跑出小区,又急慌慌地冲过马路。阴雨天同样如此。跑,是他的常态,也成了他的标志。每次说起“那个跑着上学的”,儿子都沉默不语,神情不悦。儿子之所以不悦,是因为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儿子乳名天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天天。他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慢条斯理地吃饭,慢条斯理地看书,慢条斯理地做作业,对那些需要反复训练才能掌握的东西始终没有兴趣。除了禁止他玩电子产品,学习上我从来不强迫他,也很少干涉,仅提供一些“过来人”的意见。他时常不肯听我的。我很无奈,很不高兴,有时也发脾气,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学习是他自己的事,当然得他自己拿主意。

  人生是条长路,每个人都要自己走。家长能做的,就是给孩子备一些干粮,然后放手,默默地看着他(她)离开,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

  小学六年,天天蜗牛一样爬行,循规蹈矩,成绩中等,直到毕业才领回人生第一张奖状(也是唯一一张):“劳动之星”。我把奖状贴在书橱的玻璃门上,他看到了,有些尴尬,犹犹豫豫地说,这个,还是别贴了吧,什么劳动之星啊,呵,就是成绩不好……我无言以对,心里像戳进一根针,猛然痛了一下。

  天天小心翼翼地揭下奖状,默默地团进抽屉深处,神色有些异样。那一刻,我很想走过去抱抱他。

  我没有抱他。似乎是迈不动步子,也或许,是我们作为“家长”的架子端得太久了,已经不习惯这种热烈的情感表达。

  他渴望我的拥抱吗?我不知道。如果我走过去抱他,他还会像孩提时代一样双手环绕,用力搂着我的脖子吗?大概,不会了。他虽然稚气未脱,但比我高,也比我壮,言谈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

  真奇怪啊!我们每一天都在期盼孩子长大,当孩子真的长大了,我们又满怀惆怅地打开相册,怀念孩子虽然调皮捣蛋却又无比可爱的童年时光。

  体育必考长跑,大课间(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左右)都安排了跑操,运动量大消耗也大,中午晚上天天都要吃一碗白米饭,喝一碗汤。我勉强会做几个菜,他也很给面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擦擦嘴,将碗筷送进厨房。他喜欢美食。面对我刻意制造的小惊喜,每一次他都兴高采烈,饿狼一样两眼放绿光。这时候,他会主动和我聊一些同学之间发生的可笑的事,有时也吐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授课老师。他总是客观描述具体现象,很少掺杂自己的观点。你怎么看这事呢?我故意问他,他要么转移话题,要么环顾左右,语焉不详。彼时我认为他拙于表达,或者不知道如何评价,事实上是我想错了。他是不愿意对我完全敞开心扉。他的心房里藏着一个角落,经年不对我开放,我有意无意地试探,在他看来或许就是冒犯。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是的,冒犯。

  初二,平均每天能睡六个半小时。他又长高几厘米,有了微微凸起的喉结。他的边界意识越来越强烈——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自行车!这是“我的”羽毛球拍!这是“我的”……

  初三,平均每天能睡五个小时。他时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这个亲戚和老师眼里老实本分的孩子大张旗鼓地进入了叛逆期。随着中考日益迫近,坏脾气愈发明显:不按时吃饭,不做作业,不洗澡,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忧心如焚,又无计可施。

  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参加了家长会,逼仄的课桌上摆着一张小纸条,那是天天的模考成绩单,其中包括各科成绩、各科排名、年级总排名等关键信息。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依旧不能接受那个排名,按照那个排名,稍有不慎,天天便不得不提前分流,无缘普通高中。

  班主任将我留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我很尊重她。她是那种心直口快、敬业爱岗的好老师。

  你家天天不是这个成绩,他是太想考好了,心理压力大。物理那场是我监考的,一直在擦汗,一直在擦汗,我都替他急……

  难怪最后两道大题都没做,我还以为是卷子难。

  嗯。你们自己考虑,需不需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班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噢。嗯,我估计,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你们自己考虑,还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

  哪个程度?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说,这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现在这种情况的孩子不少。

  啊?!

  作为新闻工作者,我当然知道青少年抑郁症患者正在逐年递增,然而,当执业十几年的一线教师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个现实时,我还是非常吃惊。

  遗传、家庭、社会等因素,以及应激事件都有可能成为青少年罹患抑郁症的致病因子。心理健康数字服务平台等机构发布的《蓝皮书》显示:人际关系、家庭关系、学业压力,对青少年影响最深。

  那个孩子我见过几次,见人就笑,一头乌黑的卷发,瘦削的脸,塌塌的鼻梁上顶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谁能想到呢?这样一个爱笑的孩子,数学物理“大神”级别的学霸,居然成为全年级第一个罹患抑郁症的学生。鞠伟休学了,期待他满血复活,归来仍是王者……当班主任故作轻松地宣布这个消息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其实,鞠伟请假已经很久了,大家私底下已经知道,他罹患的是“阳光型抑郁症”。

  休学之后,他一直没有重返校园,后来也没有参加中考。像一滴水,那个爱笑的孩子,无声无息地蒸发了。他退了QQ群,删了QQ好友,家长留给老师的手机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在班级,经过鞠伟的空空的座位时,天天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吗?我不知道。在家里,我从来不提鞠伟的名字。当其他班级也有学生休学时,我也不追问缘由,而是赶紧转移话题。

  我开始留意和青少年抑郁有关的信息,体征,病因,诊断,治疗,并发症……抑郁症带给一个家庭的,不仅是一个抑郁的孩子,还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羞耻感——天长日久地面对抑郁的孩子,看不到希望的家长往往会将自己定位成“罪人”——尤其是那些复发型的抑郁症,最先垮掉的或许并不是孩子,而是家长慢慢失去了继续治疗的信心。

  疾病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提醒我们从错误中醒来。遗憾的是,我们或许醒得太迟。

  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是:每一个抑郁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抑郁的家庭,因为创伤会代际传承。父母当然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他们也缺乏爱的养育,也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不幸的童年就这样被复制了,治愈的期限往往是一生。在我看来,很多年轻人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便匆匆忙忙地恋爱、结婚、生子。“为人父”“为人母”似乎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不需要学习便可以胜任。

  殊不知,为人父母是一门大学问。

  扪心自问,我也是一个不及格的父亲。面对班主任善意的提醒,我夜夜辗转反侧,近乎无眠,最终还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坚持不带天天去看心理医生。

  我赌的是:天天只是心理素质差,而不是罹患了抑郁症。

  谢天谢地,我赌赢了。中考成绩揭晓的那个黄昏,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内心五味杂陈。我的孩子,他又一次发挥失常,但总算跑进了赛道,等着他的,将是另一场更酷烈的比拼。

  天天很不满意,想去名校借读,但一介书生,我办不了这种事情。我只好翻来覆去地劝慰他:挫折是人生的必修课。你从哪里起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终抵达了哪里。

  天天默然地听着,一脸苦笑。他的苦,全写在脸上,像那些疙疙瘩瘩的青春痘。

  他一万个不甘心,却只能屈从,按部就班地进入高中。他的状态一直很不好,我非常担心。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在荆棘丛生的路上,独自前行。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长江北岸一座普通高中读书。学校在镇里,生源质量差,师资力量弱,高考录取率低,校领导走马灯似的,一年一换。我入学之后,连续几年无人上榜,老师很沮丧,有气无力地教,学生很颓唐,心不在焉地学。夏日黄昏,我时常背着书包在江岸边枯坐,看江水奔涌不息,看巨大的客轮犁开水面,呜呜呜,缓缓绕过柳叶婆娑的江心洲……橘黄色的月亮灯笼一样浮起来,水面上铺着一层碎银,一波波涌来,一波波散去,像一颗颗随波逐流的星辰……一个又一个黄昏,和江水一起消逝了。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办。那种茫然与无助,仿佛一场深长的梦,我置身其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排名,没有家长会,也没人在意即将到来的高考。结局是明摆着的。人是环境的产物。我终于和其他同学一样,浑浑噩噩的,得过且过。

  我落榜了,毫无悬念,分数很低,政治历史地理都没有及格。那个燠热的傍晚,父亲趿拉着拖鞋,从田里回来了。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进门,摘下旧草帽,解开脖子上颜色泛黄的湿汗巾,然后一言不发地接过我的分数条。我胆战心惊地站在桌子旁边,准备迎接暴风骤雨。

  父亲是个急性子,脾气暴躁,我不止一次目睹他撸着袖子,和乡亲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从厨房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粗瓷的蓝边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瓠子擀面汤。瓠子擀面汤是母亲的绝活儿,我们都很爱吃,这是“双抢”才有的待遇。父亲没有看我。他放下分数条,一屁股坐下来,满上一杯高粱酒,自言自语似的说,“语文考得好……再复读一年,至少能考一个大专。”

  高粱酒溢出了酒杯,父亲斟酒的手微微在颤抖。

  我吃惊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领到分数条之后,回家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务农的打算。

  父亲没有看我,又说,“吃吧,抓紧吃……语文考得好。”

  我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逃学,抽烟,喝酒,早恋……那些虚度的青春岁月啊,江水一样不复返了。我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

  那天夜里,大雨滂沱。我从雨声中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摸黑起床,发现父亲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弓着腰,面对雨夜,心事重重地抽烟。他出神了,没有看到我。

  那个雨夜,父亲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他凭什么相信,我至少能考一个大专呢?事后我也没有问过。

  父亲言中了!复读之后,我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大学。小村沸腾了。乡亲们前来贺喜,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眯眯地散烟,笑眯眯地作揖……

  而今父亲已经离世,面容模糊,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喧腾的雨夜,每一次想起,心里都异常温暖。父亲是爱我的。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他的爱,雨夜一样深沉。

  父亲是我的镜子,我时常自照——镜中人尘满面鬓如霜——假如天天像我当年一样名落孙山,我能否像父亲当年对我一样对待他?老实说,我还不能确定。中年之后,我终于与命运和解,坦然面对自己的平庸。平庸的我当然能接受平庸的孩子,只要他心理健康,自食其力,男子汉一样撑着一把伞,罩着他的小家庭。

  那些必然要降落的雨啊!他要牵着自己的孩子,从容地蹚过去,目光柔和,步履坚定。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